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她说那家是你的仇人吗?
我说不是。
她说那家人很霸道会打你。不让走吗?
我说不会。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肯从那家门前走?
我说不敢。
她说你为什么不敢?怕什么?
我想说那家有鬼,而且是女鬼。但是我不能告诉雅图,我怕吓着她。其实更怕吓着我自己,我还没说出声,就已经胆怯了,好像鬼就藏在我的心里。我怕说出那家的姓氏和名字。怕见到那家的房屋和灯光,甚至怕见到那家的牲畜和活着的人。
那家的一切都令我惊慌失措、魂不守舍。我不但怕从那家的门前走,甚至在其他的地方,见到那家的其他活人,那家的牲畜。都让我恐惧。那家带给我的恐怖,一切都是配套的。那家的房子与众不同,四个角是向上翘起来的,从房前看像一张阴郁的怪脸。窗户比别人家的要小,对称地开在门的两侧,像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家的入耳朵也是像兔子一样向上翘起来的,眼睛比牧村里的人也要小,也是对称地长在鼻子的两侧,目光忧郁、恍惚。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家的牲畜,牛、羊、马的耳朵也是向上翘起来的,而且也都是小眼睛。牛眼睛像马眼睛那么大,马眼睛像羊眼睛那么大,羊眼睛像兔眼睛那么大,狗眼睛像鸡眼睛那么大。远远的,我就能认出来。我总是感觉那些向上翘起来的尖角,和黑夜一样魔幻的小眼睛,像阴雨天连绵起伏的乌云,漫无边际地向我压来。我就整天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
我是在躲避,其实那家里没有更凶悍的狗,也没有凶恶的人咬我或者打我,但是我就怕从那家门前过。因为那家里曾经死过一个人。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漂亮的小眼睛汉族女人。是从很远的关里,可能是山西来的吧,那一家都是关里的汉人。那家的女人是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的。我当时亲眼目睹了死亡现场。
那天阿妈被那家请去给即将生产的女人接生。阿妈像以往一样,很习惯地带上了我。我阿妈是我们科尔沁草原首屈一指的接生婆。可能因为我阿爸曾经是活佛的缘故。草原上的人们都叫我阿妈佛娘。人们可能相信她离佛的距离很近,也可能她真的是很有神通,反正大家都很信任她,希望她能给自己带来平安、吉祥。谁家有红白喜事,在生死现场只要她出现,人们的心里就好像有了主心骨。还有就是她的面孔,人家都高兴或者都痛哭的时候,她总是很平静。她的本事和理智,赢得了人们的信赖和尊敬。甚至有的时候。草原上的人们在背后都要夸张地把佛娘神化。当面没人敢说,她不喜欢。
整整一天一夜,阿妈忙得满头是汗,手忙脚乱。还是没有救活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生出孩子后还是死了,阿妈没有回天之力。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却活了,抱在阿妈的怀里显得无精打采。我亲眼目睹了那张死去的脸,和泡在血里的裸体。那张脸苍白,极其美丽。虽然一声不吭。却显得很安静。她的身体一丝不挂,大腿根部和屁股血迹模糊,看不清楚,两条腿却细长白嫩,让我过目难忘。当我弄明白了那是一个死人的时候,就很惊恐,怕得腿都软了。当天晚上就尿了两次炕。一次是在梦中,一次是我明明感觉是醒着的,要起身下地去撒尿。却两腿沉重,内心害怕,也没胆爬起来。我很清楚地见到。那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就站在我的头前,我吓得像晕过去一样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就又尿了一次炕。
从那以后我对那家的房子就极度恐惧,从未再进去过。可是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也是苍白的裸体,在以后多年的黑夜里,都在我的眼前悄然晃动。有时白天也出现。
几年过去,我仍难以淡忘。有时我一个人独处一个环境,或走在空旷的草地,或者在一个房子里,我就会一下子想起来那个女人,马上就感觉她在我的身边,仿佛都能清楚地闻到鼻息的气味,然后就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的裸体,尤其是那双颀长、白嫩的腿。我从没见她面容苍老,她总是那么年轻、美丽、安静。她一出现。我就会全身发冷,眉毛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上会起一层硬硬的鸡皮疙瘩。整个人都有僵硬的感觉。她是灵魂不老,还是因为永远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经常问自己,没有答案。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我之所以怕见到那家的一切,就是因为,只要见到,就总是要联想到这个女人。从此以后,我就恐惧脸白的女人,当然像雅图这样虽然脸白,但她的红鼻子带动整张圆脸充满了血色,我并不害怕,虽然也不太喜欢。
雅图没来的时候,尤其是在夏天,我感觉到那个女人的恐怖像夏天飘动的云影,掠过草地,到处蔓延,无所不在。这个心中的秘密,我从来没有跟阿妈说过,给阿妈的感觉,我总是慌里慌张的样子,像后面总有啥东西在追我的魂儿。常常是手里拿的东西好好的就会突然摔掉,走路会被地上一个很明显的东西就给绊倒。反正就是魂不守舍。长此以往。阿妈基本确定我是一个心不在焉、马虎大意的人。尤其是和那个女人家发生点什么关系的时候。阿妈指派我去她家,我总是找借口搪塞过去。虽然心不在焉,但是我在阿妈面前还是一个诚实、听话的孩子。由于这件事,我不但不敢马虎大意,而且还要特别细致,由于掩盖得巧妙,阿妈从未发现过我的破绽。我就这样在战战兢兢中,严守自己内心恐惧的秘密。
到了我已经上中学的时候,夺去他妈生命的那个儿子狗蛋,也上了牧村里的小学。我见到那个翘起两只耳朵的小眼睛孩子。也总是要绕开走,不和他走在一起。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又累又饿,冲进家门就喊着阿妈找吃的东西。可是刚迈进门口我就僵硬在那里了。阿妈把那个叫狗蛋的小子领到了我们家里,那小子圆睁着小眼睛,正在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呢。阿妈见我进来,就说让我看着狗蛋吃东西,她就出去了。说是要去牧业队找色队长派人帮忙。我家的一头黑白花母牛,陷进了漫沼的烂泥里,把腿折断了。
这是家里的大事,我没有推托的借口了。我想说我去。我又饿又累,也真跑不动了,再说我去,色队长也不会给我面子,恐怕请不动人。雅图又去了同学家写作业、玩羊拐骨去了。我别无选择。无奈地退出了房门,把书包扔在了牛粪车上,饥饿地坐在车沿上,透过窗户,看着狗蛋那个家伙在炕上快乐地吃喝。
那家山西的关里人很奇怪。女人生孩子死了,他们说这个孩子命硬,克死了亲娘,要给他起一个癞名字,他才能自己好好成长,不再克死亲人。于是,就起了这个名字叫狗蛋。平时没有多想,现在我无聊地坐在车沿上,用我作为一个念过两次六年级的中学生的文化水平,来想这个名字,我觉得起这个名字很有问题。狗蛋,就是狗下的蛋,他作为一个蛋,生下他的就是一条母狗。但是,他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为了生下他,连性命都失去了,最后却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母狗,这是对他妈妈的怀念,还是诅咒?他的名字叫一辈子,他妈妈就会被他骂一辈子。如果把狗蛋理解成狗卵子,就是狗的睾丸,就要被公狗用两只后腿夹一辈子,那就更没有出息、更窝囊了。我感到好笑,就心情轻松,不太紧张了,也就不太恐慌了。我就想这家山西的关里人是不是有点傻。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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