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回来了,人也显得特别多。为了招待我们,公社特意给我们杀了羊,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乌兰巴拉专门来陪大家吃饭,还和每个人干杯喝酒。在主桌上,乌兰巴拉陪着阿茹一家,还有拉西叔叔。我是在另一桌和其他演员在一起的。一开始阿茹也和我们坐在一起。并且挨着我。巴拉主任喊阿茹过去,他还自称是阿茹的舅舅,因为他和花达玛一起从小长大——属于套近乎。阿茹站起来也把我拉了过去。我看拉西叔叔的眼色,意思要我还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花达玛却说,阿蒙也坐在这里吧。拉西叔叔总是不希望我在大家面前太显眼,我曾经为此记恨过他。后来想明白了,他是在爱护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从前尼玛活佛的儿子,给我带来麻烦。会是什么麻烦呢?我不知道,拉西叔叔也不给我说明白,我又不好去问别人。
  我刚学会喝酒,酒量不行,巴拉主任提议的三杯酒,有一杯酒我假惺惺地端起来没喝,放在碗筷间,有意让一块羊腔骨挡着。但还是让那个巴拉主任看见了,一定耍逼着我喝。他说:阿蒙,我喜欢你拉的马头琴,我也喜欢马头琴,从小就喜欢拉。当然没有你们专业演员拉得好。来我敬你,咱们干一杯。巴拉主任端起杯。手腕向上一抖,杯里的酒像跳舞一样进了他的嘴里。他名字叫巴拉,是老虎的意思,喝酒的那个气势,确实像威风凛凛的老虎。大家都看着我。各种目光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我已长大成人,虽然已经不胆怯众人看我的眼睛了,但是我知道,这杯酒逃不掉了。我端起杯来,就不像老虎了,有点像一只小猫,由于大家都看着我,我就更显得窘迫,端着酒杯有点不知所措。这时,阿茹伸手就掠过我的酒杯,她爽快地说:我替你喝。她也学巴拉主任把酒舞进了嘴里,甚至动作比巴拉主任还漂亮,因为她毕竟是舞蹈演员。
  我听见花达玛制止她:阿茹,你逞啥强,一会儿,你不跳舞了?喝醉了你还演出不?你这小丫头啥也不懂。
  大家随后就转移话题。不再理我了。我还是坐在那里,但是感觉不太自在。总觉得有一种危机感。不知道谁又会叫我喝酒。我有时想让我喝也好,阿茹还会替我喝。我知道我们草原上的规矩。让女人替喝酒,本来是男人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很有面子。阿茹可能都不会替她阿爸阿妈喝酒。她却能帮我。我只是遗憾,这件事情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兴趣,感到有点受轻视。我甚至很希望大家把我和阿茹放在一起成为话题,哪怕是说三道四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也行。
  我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找个上厕所撒尿的机会出来了。公社开阔的院子里就是演出场地,演出舞台早已搭好,几辆平板马车并排固定住车轮,在上面铺平就是舞台。上面搭起坚固的木头架子,四面钉着帆布和干皮子,羊皮、牛皮、马皮都有,厚不透风。
  天黑了,院子里已经到处是人。窜来窜去,兴奋异常。狗在人的大腿夹缝间被挤得惊慌失措。叫个不停。
  演出开始了。我站在台上,黑夜,灯光照在那些站着看演出的人群的脸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像狼一样闪着绿幽幽的亮光。向我射来。我很恐慌,身子一抖,感觉心脏紧缩了一下。天太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很痒。
  在雪地里看演出,那种冻脚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我在牧场每年看演出。受尽了这种苦头。现在好了,由观众变成了演员,看别人的人,成了被别人看的人。台上虽然也冷,演员演完就可以回到台后的屋子里取暖。里面牛粪火炉子烧得很旺。演出越到后来,观众群里的响动越大,不是掌声,是脚跺地的声音,很整齐。看来冷的程度每个人都差不多。雪地是坚硬的冻土地,敲击起来的声音特别响。也有不跺脚的,刚开始演出。受尊敬的老人和年少的孩子,有资格坐在地上铺好的皮子或者板凳上。他们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跺脚,走的时候,一般都站不起来了,要家人扶起来,有的扶起来,也不会走路了,又要家里体格好的背到马车上,拉回家去。这是我从小就开始,每年冬天都要经历的快乐生活。
  我不敢看台下绿幽幽的眼睛,又控制不住地要看一眼,又是第一次上台演出,显得紧张,几次都拉错了调。开场第一个节目就是我的马头琴独奏《万马奔腾》。由于我的手指跳得比心跳还厉害,那万马在我的弓弦间就是奔腾不起来。忽然就听见一阵嘶鸣。马蹄敲击地面由远及近,向我铺天盖地奔来。我惊愕得都要停住手中的弓了。马蹄声和嘶鸣声奔到舞台,掠过我的头顶,就向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奔去。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拉西叔叔和另外的两个马头琴手,在后台配合给我声援。我立刻来了精神。我的万马也奔腾起来向台下追去。一下子,我找到了舞台的感觉。接着为花达玛的长调伴奏,给阿茹舞蹈伴奏,甚至配合四胡伴奏我都不发抖了。除了马头琴,我还特别喜欢四胡。四胡的四根弦,分内弦外弦,很要技巧,是仅次于马头琴的乐器,也可以演奏出马嘶、马鸣、马奔这些效果来,而且味道和马头琴不同。
  我们这个歌舞团有一个习气,到上面演出叫汇演,就是汇报演出,很老实,很谦虚;一下到草地就牛气起来,我们叫巡演,就是巡回演出,有点像上级领导巡回视察的那个意思。所以演出的人在台上居高临下,就很少有紧张的。我头一次登台。还没有染上这种习气。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和狼一样闪绿的眼睛。让我紧张、敬畏。
  我们演出的节目除了传统的民歌,舞蹈,马头琴独奏、合奏之外,还有新改编、创作的歌。这次有两首,一是数来宝,是拉两叔叔根据当时草原上人人都在唱的《草原牧民学大寨》改编的,是我们四个人拉着四胡演唱的。
  电井打在沙漠上,沙漠开出稻香来呀,
  呼儿嗨儿。
  学习大寨赶大寨,草原牧民跟上来呀,
  呼儿嗨儿。
  大寨道路主席开,大寨精神放光彩
  呀,呼儿嗨儿。
  另一首就是王珏写的——他现在开始写歌了,名字叫《马蹄草的思念》。歌词有四句写得很美,他和阿茹伴舞,舞蹈也是他编的,由花达玛用蒙、汉双语演唱,第一段是蒙语,第二段是汉语:
  我骑马走过一片沙漠,
  留下深深的蹄窝。
  蹄窝里长出茸茸细草,
  把思念向远方诉说。
  花达玛唱完新歌,牧民觉得不过瘾,呼喊她演唱蒙语民歌。花达玛先唱了一首《八骏赞》。阿茹接着报幕了《睡吧,赛音呼罕》。牧民又呼喊不过瘾。要悲伤一点的。花达玛上台没唱阿茹报幕的歌,唱起了《孤独的白驼羔》,这一下把今晚的演出推向了高潮。阿茹在后台气得直跺脚,王珏拉住阿茹说,让阿妈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她知道大家想听什么歌。花达玛唱完这首,干脆不用阿茹报幕了,接着就清唱起了《劝奶歌》,全场被她唱得鸦雀无声,唱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起了满意的泪水。据说,每次花达玛回来演出都要达到这个效果。乌兰敖道有一个人没哭,花达玛都不走。演出结束,整个乌兰敖道的夜晚,会出现从来没有过的平静。第二天歌舞团走了,牧民们期待花达玛再一次到来,就像期待下一个新年到来一样。
  拉西叔叔按照级别住在巴拉主任家里。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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