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母羊下羔很矫情,边下边咩咩地叫,声音就像叫妈妈,虚张声势。其实我最佩服黄狗下崽,一个夜里最多的时候要下九个,小狗一只一只从它的屁股里钻出来,它很坚毅,瞪着眼睛。一声不吭。我只见过一次女人生孩子,看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是死人。泡在血里,很苍白,默默无语。
大羊生小羊,正常出生的小羊都是头先出来。所以,出生的时候躺在地上,大羊、小羊头冲两个方向,屁股对屁股,慢慢地在阿妈的手中,两个生命就分离开来。分离开之后,当小羊湿漉漉地站起来,在风中打晃,刚会说话就咩咩地寻找妈妈,这时阿妈又要让它们合到一起。生头一胎的母羊,一般都不是一个好母亲,她生小羊痛苦,生出来就很怨恨,跑得远远的,抛弃小羊,不给它吃奶。这时阿妈会很耐心地拉回母羊,拉过小羊。就开始唱我年年听,没有一句歌词的《劝奶歌》。但是羊却听得懂,慢慢母亲和孩子就会和好。母亲流着泪给它的孩子吃奶。阿妈唱歌很平和,没有那么高亢,也没有那么悠远,也不太凄凉和苦楚,却极其慈悲、温暖、平和。《劝奶歌》曲调很短,她就耐心地回环往复地唱,就像苦口婆心地规劝一样。
我这时也总是很感动,变得很乖顺,主动把干羊粪末子用筐装着,在圈里给小羊铺出一个干爽的地方睡觉。我喊雅图和我一起来干,喊她没有反应,见她静静地站在我阿妈身边。泪流满面。
我说。雅图过来,跟我去给小羊铺干羊粪。
她说,我要回家,我想我阿妈了。
我吼她说你刚来就要回家,那你还来干什么?
她倔强地说,刚来也要回家。
那你不上学了,你不是来上学的吗?
雅图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我是来上学的。那就不回家了。她可能觉得自己滑稽,就破涕为笑了。
见雅图哭。雅图的小狗图图,也忧伤地紧挨在她的腿边,呆站在那里。图图就是和雅图一见面就很亲热的那只肥胖的黑色小公狗。进了屋,她和阿妈说把这只狗给她养。阿妈当然同意,雅图就给狗起名叫图图。我嘲笑她公母不分,给公狗起自己的名字。雅图竟然说,她自己就是想当公狗。
图图见雅图又笑了,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兴奋得撒起欢儿来。
阿妈唱完《劝奶歌》,就站起来。搂住雅图: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
阿妈劝哭了母羊也劝哭了雅图。自己却很平静。她喊我到屋里去拿出剪子。
雅图说。是要剪羊毛吗?
阿妈说是给刚下生的小羊剪耳朵。
我很喜欢看阿妈给小羊剪耳朵。小羊刚出生,耳朵长得不整齐,要把它的软边修整齐了。我家的小羊耳朵最漂亮,在草地上看耳朵。有一道漂亮的弧形。一群羊都是一模一样的耳朵,很好看。尤其是和其他人家的羊混群了,我家的羊最好分辨,看耳朵。很远我就能认出我家的羊。
我告诉雅图,羊群里,每家羊的耳朵都是不一样的。
雅图问:剪小羊的耳朵就是为了区别羊群吗?
我说。还是为了好看。
阿妈说。小羊刚生下来,这样在它的耳朵上剪几剪子,将来就希望它脖子上少挨一刀。
我还是第一次听阿妈这样说。我很疑惑:那就是说它将来不会被杀了吃肉。
阿妈说是。
我说养羊不就是为了杀了吃肉吗?
阿妈抬起头,平静的眼睛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她说,阿蒙,你要有慧根。
我没明白阿妈说的慧根是啥意思,也不去想,我想的是,我们为了吃肉才养羊,但是阿妈养羊却又怕羊被杀,那么。怕羊被杀,为什么还要养羊?不杀羊,我们又怎么吃肉?
后来果然应验了,色队长发明了新方法,杀羊不再用刀子捅脖子。而是掏心。这更残酷。就是杀羊的时候,把羊按倒,刮掉胸口的毛。用刀划开胸口,把手伸进羊的腹腔里去。把羊的心血管抓断,血全部流到腹腔里。这样的好处是。流到腹腔里的血干净,不像捅脖子会沾上很多羊毛和粪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血流得彻底,肉里把血管里的血流净,肉的味道就会纯净、鲜美。这样杀羊的坏处就是罪孽太大,色队长作为发明人肯定会有轮回转世、连绵不息的报应。色队长的成果很快在牧业队,花灯牧场,科尔沁旗,整个科尔沁草原,以及草原之外更遥远的地方推广了出去,后来的岁月,我们家一代一代剪耳朵的羊,几乎都死于掏心。
我很焦虑、烦闷。我喜欢吃羊肉。也离不开羊肉,两天不吃羊肉,身上的骨头就感到酸痛。本来人吃羊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现在这个杀羊的问题。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为被杀的羊忧心忡忡,也会莫名其妙地对周围的一切心生恐惧。尤其是恐惧黑夜。
郁闷大多是在白天,主要是刚刚睡起的时候,迷迷瞪瞪,一片茫然。晚上恐惧就一颗一颗数星星,内心里为自己祈祷好运,也为阿妈、阿爸祈祷,每次要把阿妈、阿爸放在我的前面,每人祈祷一件事,总是三个愿望。我今晚的三件事就是阿爸早点平安回家。阿妈高兴一点,我能马上见到阿爸。我就在心里命令窗外草地上的草、风或天空中的星星显示奇迹。说是命令。实际是在祈求。我祈求夜里草上起风,把星星像羊群一样,全部都刮到一起变成月亮,再把月亮在黑夜里变成太阳。可是,一次都没有应验,风吹动草的声音我夜里常常听见,却看不见星星像羊群一样聚在一起变成月亮。更不见月亮变成太阳。所以阿爸仍然没有回来,阿妈仍然不高兴,见不到阿爸,我也就不快乐。
夜里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比如羊圈里有羊受到狼的袭击,我都要准备挺身而出。这是我从旗镇回来才具有的胆魄。原来和阿妈两个人的生活,我是儿子,什么事情总是阿妈出面处理。我被放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护。现在家里我是惟一的男人,我要保护家中的两个女人,阿妈和雅图。
不过常常夜里起风。闹出很多响动,我也毫不犹豫就勇敢地冲出去,结果不是一场虚惊,就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动物在捣乱,毫无威胁。小动物里也没有我所惧怕的黄鼠狼。那种家伙比狐狸还狡猾,等我出去即使是它们也早已躲藏好,或者逃之夭夭了,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最给我面子的是狼,一次也没有光顾。让我树立起了做男人的英雄气概。
每次出去我都是故意把动静搞得很大,虚张声势,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要让阿妈和雅图知道,如果外面的动静没有让她们醒来,我的动静肯定要把她们惊醒;再者就是如果真的有来犯的侵略者,我也要先恐吓它们。我每次要先从门缝往外面看,没有最好,有了被吓跑了也好,如果有了没被吓跑,我就再吓,它们不跑。我绝不开门出去。
我一般是相信狗的,而且我还很会听狗的叫声。狗叫肯定有事,如果叫的声音不大,间隔长,证明是怀疑性的,感觉有情况,但是目标离得还远;如果叫声节奏快了起来,密度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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