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第二天。阿茹告诉我,她回去睡不着,半夜里听到外面的风吼就像唱长调一样,感动得她在炕上身子像蛇一样舞动。听着长调,就想舞蹈,最后自己控制不住,就起身去了练功房,她第一次体验到跳舞不累了。在风中飘动,就像在长调中舞蹈。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开始唱长调了,我也第一次体验到唱歌不累了。每天夜里我都跟着风学唱长调。后来我发现,夜里没风,我也能感觉到外面空气流动和我共呼吸着唱长调。
只要想唱,气流就会在我的体内从容地穿过。高亢、低沉、悠远、急切、宽阔、舒缓,只要我的意念到,随心所欲。我只需要加入我的感情,就会风随气动,情随意动。
阿茹在我的长调中起舞,把我的意境也演绎得淋漓尽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和谐地歌舞,我在歌唱,她在舞蹈。
我唱出了蒙古长调中最短的歌词,我的长调循环往复,旋律随风飘荡,变幻无穷,而歌词只有一个字:妈,或者两个字:妈妈。
我离开家。离开阿妈,在旗镇里,思念变成惆怅,惆怅变成回忆,在回忆中时刻都是和阿妈生活在一起。思念的风坐在惆怅的马车上,让回忆的马拉着,把我带回牧场的家里,从生芽儿的童年到现在绿叶抖擞的青年。我在风中又慢慢地长大一遍。
幼小的我,蹒蹒跚跚在春风中还站不稳,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阿妈就领着我去草地上牧羊。我在风中惊慌地喘息,恐惧地拉着阿妈的手,风灌进肚子里,就像溺在水中一样,寻找方向。寻找安全。刚刚要抓住阿妈的手,海浪一样的群羊冲过来。又把我撞得左摇右摆。
寒冷的黑夜里,外面的白毛风惊悚地吼叫,我尿了炕。躺在潮湿的垫子上不敢动弹,不敢呼喊。那个生孩子死去的女人,苍白的裸体影子,像风一样在屋里飘来飘去。阿妈过来,抚摸着我的头。把我抱出来放进她温暖干爽的被窝里。
我骟马只割掉三副马卵子,用一棵蒿草串着拎到学校。作业没有完成好。遭到老师包大卵子的侮辱和嘲弄,放学后又被割马卵子最多的。竟然达到三十多个的云龙取笑——那个家伙天生就是一个兽医或者屠夫的材料。我反唇相讥,他却打得我鼻青脸肿。我感到绝望,没有能力复仇。甚至由于惧怕再挨打,就不想上学了。阿妈安慰我,让我忘记仇恨和伤痛,鼓励我勇敢地走回教室。这种因为挨打而惧怕回到学校,好像从小学就开始,不是一次。而是重复多次。我已经记不住了,是阿妈让我忘记。我虽然忘记了,心里却留下了叠加在一起的恐惧。那天,风在草尖上吹动,草原就像海浪。我背着书包在东塔拉草原往学校走,踏浪而行,阿妈的鼓励就像劲风推我一直进了教室。
阿妈给丢弃了羊羔的母羊唱《劝奶歌》,阿妈奶水一样的目光,绸子般的心肠,神灵一样的爱,大羊听懂了,羊羔听懂了,我也听懂了。草原上的风刮走了每年岁月里的声音。唯独留下阿妈的《劝奶歌》,在家里人畜的心灵中温润、抚慰。
我长大了。看到了阿妈平静的面孔里,藏着的深不可测的忧郁和孤独,我心酸难过。放声呼喊阿妈。
我更迷茫的是找不到阿爸。我对他那样陌生,又那样割舍不断。我在寻找他,在心里呼唤他。他从没有消息。没有回应。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散淡了,甚至做梦他都是一个模糊的面孔。可是在我心中凝结的焦虑却越来越严重。我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了,没有人告诉我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告诉我他还活着。我却没有能力找到自己的阿爸。我相信,如果阿爸真的回来,阿妈就会露出她的开心笑脸。阿妈一定是一个也有快乐的人,只不过她积攒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阿爸回来,从她那深渊中释放出来。
一会儿风高怒吼,凄凄哀诉,像风中有沙子一样的感觉。我的喉咙也被划破了、嘶哑了;一会儿那风升腾漂泊远去了;一会儿微风拂面,旋沉着进入我的胸腔、丹田。我感受到了美妙,像天鹅绒一样的柔美。气息的风,紧密勾连,声断气不断,绵延不绝。原生态的风在我的胸腔里旋转出来,没有音准,没有节奏,只有乐感,只有情感,难以抑制的情感。
我恐惧的那些眼睛像星河一样。在我的眼前和脑海里飘游。睁开眼睛,飘进大脑;闭上眼睛,飘出眼前。无论怎样,都在我的面前清楚地出现。从小长到大,我总是感觉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胆战心惊。马眼、牛眼、羊眼、狼眼、兔眼、狗眼、鸟眼、虫眼、灯眼,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眼睛。甚至窗子、门都是眼睛,最可怕的是人眼。这些眼光就像手电光,照进了一眼黑井里,把里面的秘密都看得清楚透彻。今晚,这些眼睛在风中飘动,却变得目光温柔了,我感觉到再也不惧怕这些眼睛了。甚至看到这些眼睛,我都有点感到亲切、温暖。心中终于卸掉了与生俱来的沉重的块垒,就像搬掉了压迫井底沉积的石头,泉眼喷发出来。流进了外面的滔滔江河,我感到舒畅,全身充满力量,无所畏惧了。
阿茹从练功房舞到了院子里,控制不住:我从屋子里也唱到了院子里,不能自已。我们汇合到一起,静止下来的时候,发现那晚,明月高悬。夜,平静得一丝风都没有。
第二天我一天都在寻思,昨晚是一个梦吗?我找阿茹求证,她说她也感到像是梦一样。今天进了练功房,一舞动自己的身体就知道了昨晚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也试着唱了一首长调《四岁的海骝马》,刚一呼吸,声音就从我的口腔中飘了出去。
阿爸那本《蒙古长调集萃》,我都会唱了。
第八节
现在是腊月,快过年了。旗镇上按照传统。年前每家都要杀牛宰羊,然后大摆筵席,请领导和亲朋好友大吃一顿。吃剩下的就用来过年,一般是从大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全部吃完。只有留下牛头、羊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时候再煮。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食堂吃饭,阿茹和她父母不知道被谁家请去吃肉了。
铁山磨磨蹭蹭在那里抽烟,我不问他,他也不说话,就是懒得去做饭。我有点饿了,就催促他,他说不忙,等一会儿,抽完这支烟就去。铁山把炉火捅得很旺,把铁炉简烧得通红。他好像有心事,还常常从窗户向外张望。我今天觉得他古古怪怪的,有点反常。
过一会儿雅图来了,雅图长得越来越蠢笨。皮肤自得像羊脂油。鼻子又大又红,说话声音粗壮、低沉。在牧场中学疯了以后,我几年没见过她,到旗镇来接班,倒是常见到她。她的疯病已基本看好,脑子醒过来了,但我看她的眼神还是不对劲儿,总是神不守舍不停地转动,好像还有些恍惚。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心里对她有点恐惧,所以也就不太敢见她,总是找借口回避。
她见到我却很亲热。每次都是很高兴的样子。我感觉到那种亲热,是把我当成了亲人般的感情,就像我是他哥,她是我妹。其实,我在拉西叔叔家里就是扮演的哥哥角色。我也是把拉西叔叔一家当成了我的亲人。我真正当成兄弟的还是铁山。
雅图进门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她说,走回家去吃肉。今天咱家杀羊了,阿爸说铁山也要一起去。
羊肉煮得很烂,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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