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我把一个作文本也带上了。里面一篇被老师评为优秀的作文,是我读中小学期间的最高荣誉。在中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要写阿妈。阿妈不同意。我说同学们都写父母,阿爸我都不熟悉,长大了就没有见过,我最敬佩的就是阿妈。阿妈说写你舅姥爷吧。
舅姥爷已经在乌兰塔拉死了。在雅图回去的那个冬天,牧场要开庆祝会,让他选出一群肥羊赶到牧场屠宰,给参加会议的人改善生活。那年。长生天惩罚草原上的人们,降下了百年不遇的白灾。风雪呼啸,自毛风天气赶着牧群走是犯忌的。场部骑马来传达音信的人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越要喝酒,你可不要让革委会的酒桌上没有肉。舅姥爷赶着羊群走了一天一夜,准时到达了正在敲锣打鼓的场部。当羊肉热气腾腾地在锅里被煮得烂熟的时候,又冻又累的舅姥爷全身寒冷僵硬地死去了。
舅姥爷被宣传成为了保护牧场的羊群,而英勇牺牲的英雄。我也这样把他当成英雄写了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我写得最好,给了我一个“优秀”。并在班级作为范文让我给同学们念了一遍。回家。阿妈却告诉了我舅姥爷死的真相。阿妈说,你舅姥爷不是英雄,他们说的是假话。可他值得你敬佩。刮白毛风的天气,一百多里。场部的人让他送一群肥羊去,就是故意找他的茬。他们已经计划要把他当成反动喇嘛来批斗。他不去,不但自己保不住,还会影响他的九个孩子,去了,知道没有活路,但能留下好名声,保护孩子们。
那一夜,我长大了,阿妈老了。
早晨,我离开家的时候,阿妈还是跟着黄母狗在后面送我。黄母狗又怀孕了,膨胀起来的乳头是九个。我再往后看,老黑狗双喜没来。我就停下了,站了一会儿,不放心,就向家里走去。
阿妈和黄母狗也停下。转身跟我回去。我回到院子里,打开双喜的狗窝门,见它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伸手拉它的头,拉不动,很僵硬。
阿妈说,双喜死了,昨晚就死了,我没告诉你。想你今天就走了,会很伤心。
我看着双喜,眼泪流了出来。我本来早就应该哭的,要离开阿妈了,心里很酸楚,不是个滋味。但是我觉得在阿妈面前应该坚强,就忍着泪。现在看到双喜死了,就忍不住了。
阿妈要抱我的双肩安慰我。我躲开了。阿妈说:双喜年纪太老了。死了也不是坏事。你别哭了,好好去旗镇上班吧。
我真的很伤心。双喜跟阿爸从查干庙回来已经二十多年了。阿妈说狗的二十年,已经相当于人活到了百岁。不管是人,是动物,是草木,能活上百岁的就是佛。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双喜不是长毛的一条狗。也不是一个穿衣服的人,是我充满了亲情的亲人。其实。在家里它早已经是阿爸的化身了。
我说,今天不走了,我要亲手把双喜埋上。
阿妈说:你走吧,去旗镇好好上班。你不要管双喜。我不想马上埋它,我要供奉它满七天。要像对入一样安葬它。
我一路都很忧伤。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出双喜的狗模样。我感觉它不单纯是阿爸的化身,它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个老人,我的一个很亲的老爷爷。
第二天,歌舞团开大会,我知道的更多了。拉西叔叔宣布了歌舞团三个新上班的人员名单。阿茹安排做歌舞团舞蹈队的舞蹈演员,老师傅瘸腿巴根退休回家,他的儿子铁山接班在饭堂当师傅,阿蒙,也就是我学拉马头琴。
拉西叔叔宣布到阿茹,我看阿茹,她还是笑;宣布到铁山,我看铁山,铁山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很熟悉;宣布我时。大家看我。我低下了头,有点紧张。
那个铁山身体很宽。衣服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裹不住的紧绷感。一张圆大的脑袋上留了很厚的披肩长发,不太协调,就像马的鬃毛长在了牛头上。虽然有点滑稽。但是觉得这个人挺憨厚。对我很有一种亲和力。
就这样我和阿茹认识之后,也和铁山认识了。我们成了同期进团的同事。
我们开始了每天的朝夕相处。铁山是食堂的师傅,我每天都要到食堂去吃饭。每天见面时。他虽然也是像老师傅那样对我很亲热,很照顾,但,他似乎总是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我。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过了一个星期。有天晚饭时,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歪戴着厨师帽,叼着一颗烟,坐在了我的饭桌前。
铁山有点脸红,问我,咱们以前认识吧?
我有点糊涂了,认识?不认识吧。好像没见过面。
铁山温和地一乐:看来你真的忘了。那年。你是不是来过旗镇?在电影院里,大眼、小眼他们一群小流氓欺负你。是谁帮你了?
是谁帮了我?我仔细看铁山。你不是独耳龙吧?我很惊喜,上前就抱住了铁山。
铁山用手撩起长发,果然露出那只秃耳朵。铁山也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厚道地说:在单位里,不要叫小时候的外号。
我说对不起了,那时候你是光头。也没有这么胖,现在你都长变形了。我怎么能认出来?不敢相信。人长大了相貌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铁山说:你还记得吗?我那时给你说过的独耳写已经死了。
我想起几年前,在旗镇电影院里。铁山帮我打架的情景。
我说:你不是说独耳马死了。你也会死吗?
他说:那是活佛说的。可我没死。
他说那天很冷,晚上寒风刺骨,我们家人都已经睡觉了。离旗镇只有十多里的伊和塔拉牧场的兽医来我们家送信。说是独耳马死了。我阿爸的老家就是在伊和塔拉,那个兽医是我阿爸的表弟。
很奇怪那几天我也在生病。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我小的时候独耳马和你阿爸活佛的预言了。表叔来了敲开门,进屋就找我,我阿爸说。孩子病了,刚睡下,别吵醒他。
表叔很神秘地悄声说:独耳马死了,你看看铁山那孩子咋样?
我们一家人一听说就惊慌失措了,慌忙跑到屋里来看病在炕上的我。他们呼我的名字。我没有反应,摸我的鼻孔也没有呼吸了。表叔是兽医,也会给人看病,他摸了我的脉,也不跳动了。表叔拉开用力晃动我手臂的阿爸:大哥,不用了,尼玛活佛说得准呀,孩子也没气了。
我阿爸说还有救吗?
表叔说。这孩子不是病,是命。咱没办法,要是尼玛活佛还在或许他有办法,这是神灵决定的命啊。
我阿爸绝望地说,尼玛活佛不见了,老喇嘛也不敢请,咱们自己来求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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