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牟棉花抡起扫帚猛打。小林白的眼镜被打破了,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左眼窝儿。
  那个名叫徐贰芬的女工赶忙拉住牟棉花小声说,妹子,我们的斗争要有理有利有节。
  牟棉花听不懂这种具有革命斗争涵义的话语,狠狠踢了小林白一脚说,小林白啊小林白!你们小日本儿也有今天的下场啊。
  说着,情绪冲动的牟棉花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嘴里念叨着打死小日本儿打死小日本儿。徐贰芬一把抱住牟棉花小声说,妹子妹子,你赶快离开这儿,当心有坏人报复你。
  没人知道徐贰芬是中共地下党员。她的丈夫李亦墩是中共北开地委书记,曾经以账房先生身份进入华昌机器厂开展地下工作,通过一个烟卷摊传递情报。他的任务就是把紧俏物资秘密运往解放区。李亦墩用了很长时间慎重地选择押运人员。押运就是护送。他亲自选择了一个名叫勾华东的铁路信号工人。勾华东成功护送两吨铁管前往红色根据地,经受住了考验。后来,勾华东冒充死者瘦猴儿的哥哥以护送棺材回乡下葬为由,前往冀中根据地。其实那口黑漆棺材里根本没有尸体,而是装满了解放区急需的十几种药品,包括奎宁和盘尼西林。
  小女工牟棉花打垮了小林白,扛着扫帚往回走。沿途厂房里拥出一拨拨女工,一起给她鼓掌。她不明白这是为谁喝彩,左顾右盼找不到旁人,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成了小樊梨花。
  小闺女都动手打日本了,咱们别闲着啦。一群机修工部的男工挽起袖子冲进仓库,高喊着打倒小日本儿一哄而抢弄走了一百二十匹白布,直接送到朱记染坊卖了。
  东洋纱厂连夜掀起痛打小日本儿的高潮。日本人东躲西藏,成了过街老鼠。这可乐坏了朱记染坊的少东家,伸长脖子站在东洋纱厂大门外等候着,一有白布他就低价买走,说这一回小日本儿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
  一连几天全市沸腾,社会各界欢庆抗战胜利的活动达到高潮。北方剧社把牟棉花狠打小林白的事迹编成鼓曲《小女工痛揍日本人》四处传唱,将她塑造成为一个敢做敢为的姑娘。这时有人出来锦上添花说,早在日本投降之前牟棉花就在细纱工部女厕所窗户上贴出“日本侵略者必败,中国人民必胜!”的抗日标语,这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人们纷纷向小女工牟棉花挑起大拇指,称赞她“牟大胆儿”。得了“牟大胆儿”的外号,牟棉花还是牟棉花。光复了。从南边来了接收大员。摘掉旧牌匾,换成新字号——日本人的“东洋纱厂”改为中国人的“中纺五厂”。工人还是工人,菜饼子还是菜饼子。
   一天,谷香拉住牟棉花极其神秘地说,被你打瞎一只眼睛的小林白敢情不是日本人!
   小林白不是日本人——这消息确实令牟棉花感到意外。闹了半天我牟大胆儿打的是一个中国人?她越想越泄气。 中午打水,牟棉花看见戴着墨镜的白小林走过来,立即转身绕开好像理亏似的。
   下班了,她换了干净衣裳走出工厂回家。纱厂停了生产,工人停了薪水,日子更难了。走在大街上,抗战胜利的巨大喜悦依然洋溢着,好像过年。一家酒馆门外摆着几张桌子,坐着十几个身穿白袄白裤的汉子。原来正是哄抢东洋纱厂仓库白布的一帮人。他们拿白布换白酒,一醉方休了。
   不知为什么,牟棉花瞧不起这一群发国难财的老爷儿们,停住脚步故意问道,你们白袄白裤给谁穿孝呢?
   一个喝得舌头僵硬的汉子说,七尺裤子八尺袄,日本仓库的纱布不穿白不穿!我媳妇还做了三条裤衩呢。
   说着,这汉子端着酒盅过来要牟棉花喝酒。她伸手接过酒盅说,日本人在的时候你是三孙子,日本人一走你成英雄啦?
   就是日本人回来,老子照样是英雄!这汉子脱掉白布褂子光着膀子撒起酒疯。老子敢抢日本人仓库就是头号大英雄……
   牟棉花抬手把一盅白酒拨在汉子脸上说,我敬你一盅头号大英雄!
   他妈的,你小丫头片子找倒霉啊!那汉子挽起袖子骂了粗口。
   这时突然响起靳大姑的声音,这位爷儿们,你也想让她打瞎你一只眼啊?
   她是牟大胆儿?假装疯魔的汉子犯怵了,转身回去继续喝酒。
   牟棉花扭脸寻找着,看见靳大姑身穿青布大袄坐在酒馆角落里,右手捏着锡制酒壶左手端着白瓷酒盅,斟满一盅白酒,一扬脖儿饮了,马上斟满第二盅,一扬脖饮了。
   牟棉花迈过酒馆门槛眨着一双细长眼睛说,您喝酒是庆贺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吧?
   靳大姑满喝得满脸横肉红里泛紫,嘴里叼着一根烟卷说,你得了牟大胆儿的外号,人人怕呢。我告诉你吧小死丫头,无论哪朝哪代哪个王八蛋坐江山,你在工厂都要凭技术吃饭。人的脑袋二寸地,不学技术是傻逼。你当工人没技术,连傻逼都不如。甭说接收大员,日本人坏不坏?你要是技术尖子他们照样高看你一眼。
   我知道日本人高看您一眼。牟棉花主起酒壶给醉意朦胧的靳大姑斟满酒盅。
   嘿嘿。小死丫头我知道你心思,如今满世界抓汉奸。你说日本人高看我一眼我就是汉奸啦?
   白小林算是汉奸吧?牟棉花想起被自己打瞎一只眼睛的假日本鬼子,逮着机会便打听他的情况。
   他根本算不上汉奸。你以为阿猫阿狗都是汉奸?不够格!靳大姑抿了一口酒,咬了一块咸萝卜说。
   牟棉花探讨着说,他给日本人做事还不算汉奸啊?
   靳大姑挺起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他给日本人做事,你牟棉花打扫厕所不是给日本人做事?我靳大姑考工不是给日本人做事?照你这么说东洋纱厂两千多号工人全是汉奸?小死丫头我看你心思不善,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做恶人!
   您说我是恶人?牟棉花恼羞成怒抄过酒壶扬起脖子就喝。锡制酒壶空了,她大张嘴巴只沾了两滴白酒,气得扭动着屁股摇得凳子吱吱响。
   小死丫头你不愿意做恶人,好哇!那你一门心思学手艺吧。记着,无论东洋纱厂还是中纺五厂什么时候也要靠技术说话。
   这时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走进酒馆坐到远处角落里去了。
   这是小林白吧?靳大姑喝得红头涨脑照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嘿嘿,我知道他是假日本鬼子。你看这小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一准招大姑娘喜欢。可惜你打瞎了人家一只眼,独眼龙不值钱啦。说着,靳大姑掏出两张“法币”结账,摇摇晃晃走了。
   靳大姑一番话说得牟棉花面红耳赤。这时听到那一群白衣白裤的汉子们小声议论着“牟大胆儿痛打小日本儿”,蓦然之间她增了劲头。我是牟大胆儿我怕谁啊。起身走向小酒馆角落里的白小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身穿灰色长衫的白小林戴着一副双色镜片的眼镜,坐在那里显得单纯而沉郁,好似一个害羞的学生。
   默西,我叫你小林白还是叫你白小林?牟棉花含有几分挑衅口吻。
   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牟棉花做出大模大样的气势,显得特别动人。
   面对牟棉花义正辞严的审问,他伸手朝鼻梁上推了推墨镜解释说,我只不过给自己取了一个日本名字而已。
   你是中国人凭什么取日本名字!牟棉花怒目圆睁,啪地一拍桌子。
   白小林心平气和说,我知道你打瞎我一只眼睛是因为你恨日本人。可是你不了解日本啊。我研究日本,这辈子也不会放弃的。一个人活着就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是啊,中国把日本打败了,可是你知道当初日本怎么把中国打败了吗?
  白小林继续说,日本人走了,东洋纱厂改为中纺五厂,这里仍然是我研究日本工厂的标本。无论日本胜了还是日本败了,我都要继续研究下去。谢谢你给我留了一只眼睛,我有一只眼睛研究日本足够用了。
   你这是骂我吧?你们肚里有墨水儿的人就爱绕着圈儿说话。牟棉花的语气明显和缓。
   我猜你还没吃饭呢!白小林递来一双筷子说,你吃吧,我走啦。
   牟棉花勉强进攻说,这两碟小菜你没动就走哇,害怕我啦?
   白小林一本正经说,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必须回去记录下来。我在写书呢,书名叫《中国日本之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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