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牟棉花一时忘了自己身份,大声对孙老师说,是啊,不光生火做饭洗衣服,就连全家人的被褥都是王莹缝的……
孙老师笑眯眯说,您的特等劳模奖章有王莹一半功劳啊。
又是一阵眩晕,脸色煞白的牟棉花伸手扶住女儿。
8、地狱与天堂
热。热得灯光仿佛泻下一团团火光。一只只夏虫积极扑向灯火,有蛾子有蝲蝲蛄还有油壳螂,主动申请着死亡。人们脚下踩着昆虫的尸体,向前拥去。
一条大街上,搭起一座批斗台,好似唱起连台大戏。胸前挂着“人造黑劳模”牌子的王金炳被押上批斗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王金炳身旁站着白鸣岐。天热,这个反动资本家被迫穿着黑棉袄黑棉裤,已经中暑了。中了暑他还暗暗为王金炳抱不平。我是旧社会的资本家你们批斗我,王金炳是新中国劳模你们批斗人家干吗呀。
王金炳心里也想不通。十六年前我离开华昌机器厂挑着行李找李亦墩同志参加革命工作。十六年兜了一个大圈子,我挂着“人造黑劳模”的牌子,成了“资本家的孝子贤孙”跟老东家一起挨斗,这不跟做梦一样吗?
这种宿命的恐惧仿佛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攥住王金炳的心,一滴滴挤血。
王金炳是吃晚饭的时候被从家里揪来的。革命群众冲进家门高喊“打倒资本家的黑伙计!打倒资本家孝子贤孙!”的口号。
王莹和王凤紧紧跟随人流来到批斗会场,强忍眼泪望着猫腰撅腚站在台上的父亲。
当年的伙计梁三升如今成了造反派头头,他厉声问道,王金炳你老实交待,那年佟小喜死了尸体到底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佟小喜就是瘦猴儿。王金炳心里明白,此时梁三升逼问佟小喜尸体下落,这是存心诬赖好人。只有李亦墩同志知道事情真相。可是我不能说出李亦墩的名字,那样兴许连徐贰芬同志也捎上了。
批斗会现场一派静寂。一个人大步咚咚走上台来说他不交待我揭发吧。王金炳听出这是当年看门人的声音。
那时候我在华昌机器厂看大门,有一天半夜学徒大炕冒了烟,伙计们都跑了出来。我亲眼所见白鸣岐命令佟小喜爬到树上去给王金炳拿铺盖卷儿,夜风一拍受了凉,受凉转了伤寒死啦,这是一条人命啊!
这是一番证词,腾地点燃了人们心头的怒火,也改变了批斗会的大方向,从追究瘦猴儿佟小喜的尸体下落转向追究佟小喜的死因。既然佟小喜是被万恶资本家弄成伤寒而死亡的,那么血债要用血来还。人们冲上台去,八条胳膊四双手,一起揪住反动资本家白鸣岐。
白鸣岐身子一歪昏倒在台上。几个人停止捶打合力抬起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资本家嘿哟一声扔到台下,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顺着灯光,一群黑色油壳螂呼啦啦俯冲下去,爬满白鸣岐全身。顿时,反动资本家仿佛穿了黑亮亮的盔甲。
王金炳以为白鸣岐摔死了——虫子来吃尸体。他吓得嘴唇颤抖大声说,我交待,我交待!
好哇!梁三升抬手示意全场安静,王金炳你交待吧!你完全彻底交待吧!
王凤站在台下小声说,姐,咱爸交待了就让他回家了吧?
王金炳低头说,我交待,一呢,解放前夕我跟大伙一起在华昌机器厂挖防空洞发现可疑物品,就是那块玛钢墓牌,解放之后没有及时向组织汇报。二呢,多年以来我在思想深处不能完全彻底跟万恶的资本家白鸣岐划清界限,见了他还叫老东家……
批斗会场一阵骚动。一对坏分子被押上台来。奸夫是副厂长,奸妇是出纳,一人脖子上挂着一只破鞋。人们的热情好像火种点燃了,喊叫着让奸夫奸妇交待奸情。一时间,“人造黑劳模”没了行市,被押下台来。
王莹领着王凤悄悄凑上前去,看到父亲站在批斗台后面,呼呼喘着粗气。台上的奸夫开始交待奸情了,人们伸长脖子听着。王金炳顿时成了无人关注的盲点。王莹溜过去抓住爸爸胳膊说,您跑吧您跑吧!您不跑,回到柴油机厂您照样挨斗啊……
王凤窜上前帮腔说,爸爸您先躲到工人疗养院去吧,您不跑白不跑,反正现在没人管您!
王金炳双腿发颤身子摇摇晃晃说,灵莹,我两脚不听使唤啊……
王莹推开妹妹说,您当年半夜协助李亦墩翻墙逃跑,那胆量呢!
一群职工呼喊着拥上前来,这是来自柴油机厂的革命群众。他们如获至宝似的得到“人造黑劳模”,押回去批斗。
落到革命群众手里,王金炳嘴唇不抖了,腿脚不颤了,脸色渐渐复原了。他回头向女儿投来一瞥,目光里居然流露出几分跳伞者安全着陆之后的神情。
眼巴巴看着父亲被押走了。王莹在前王凤在后,离开批斗会场回家去了。半路上她们看到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白鸣岐跌跌撞撞拐进一条小巷,消逝了。
姐妹俩疲惫不堪地走进家门。客厅里黑着灯,从弟弟房间里泄出一缕灯光。王莹迎着灯光推门看到王建设趴在床上哭泣,快步走到床前拉起弟弟,却被他的大黑脸吓了一跳。
设子你怎么啦?这脸跟包公似的!
你们走了又来一拨人,抓不到咱爸就说我是人造黑劳模的狗崽子,还说我爱好修理机器是走白专道路,给我抹了一个大黑脸……王建设双手捂脸哭着。
哥哥别哭了,你赶紧洗脸吧。王凤小大人儿似的劝慰着。王建设说已经洗了两遍,这是油墨洗不掉。
王莹从弟弟满脸怯懦的神色看到爸爸的影子,急声急语说,设子!一点油墨就把你吓住啦?你这样胆小怎么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呀!你掉眼泪也冲不掉油墨,咱们动脑筋想办法嘛。
王莹指挥王凤说,你去楼下孟叔叔家讨一小碗白酒,兴许能擦掉油墨。
一会儿工夫王凤端着空碗回来了,说钢厂来了一群人把孟叔叔带走了,也说他是人造黑劳模。
坏了,都成了人造黑劳模,恐怕没有太平地方啦。王莹拧着眉毛说,明天一早儿咱们去工人疗养院,千万不要告诉咱妈今天咱爸挨斗了……
姐,我存了一小瓶汽油。王建设小声汇报。
好啊,没有酒精就用汽油试试。王莹猫腰从床下找出一团棉花,准备蘸着汽油给弟弟擦脸。
一瓶汽油,一大团棉花,王莹把弟弟脸蛋儿基本擦干净了。王建设起身跑回屋里去了。
王凤在厨房里热了饭菜,小声告诉姐姐说,我听楼下邻居说,刚才那拨人没抓到咱爸,有一大胡子进屋扒了设子裤子搜查,看他屁眼儿里藏没藏金条。
王莹听罢咬着嘴唇说,男孩子受不了这种侮辱啊,那大胡子太没人性了……
这时已经半夜十二点钟,王莹催促弟弟妹妹吃饭。
王建设自言自语说,说抄家就抄家说打人就打人,以后谁还敢当劳模呀。
我敢!王凤拍着胸口说,我的理想就是跟咱爸咱妈一样,长大以后无论如何我也要当特等劳动模范。
傻凤,你当劳模不怕挨斗呀?王莹试探着问道。
王凤笑了。当劳模还能一辈子挨斗哇?一定是光荣的时候多,倒霉的时候少。嘻嘻……
躺到床上睡觉,王莹回味着王凤的一番话。孩子嘴里吐真言。当劳模还能一辈子挨斗哇?人生在世,一定是好的时候多,不好的时候少。傻凤说得对,爸爸妈妈的倒霉光景一定会过去的。人活着,有逆风就有顺风……
又想起弟弟被造反派扒了裤子的遭遇。男孩子受得了这种刺激吗? 唉!
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王莹看见全家人围坐桌前欢欢喜喜吃着三鲜馅饺子,还有香醋和糖蒜。
一大早儿醒来,嘴里存留着梦里三鲜水饺的余香,乐观主义者王莹心情很好,起床去弄早饭了。推门走进厨房,傻凤已经煮了一锅玉米面粥,突突冒着热气。王莹满意地笑着说,傻凤啊你真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招呼弟弟吃早饭,没回应。王莹推门走进王建设房间。昨晚的大黑脸弟弟变成今早的小白脸弟弟。王建设揉着眼睛说,姐姐,我一宿没睡总算把射钉枪修好啦。这是我花两毛钱从破烂市买来的。
姐姐不敢问弟弟扒裤子的事儿,只得笑了笑说设子真是能工巧匠。
三个人一起喝粥吃早饭,走出家门去工人疗养院看望妈妈。王建设嘟嘟哝哝说,我们学校全乱套了,找谁请假呀。有几个军队子弟带头造反,说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必须砸烂,还打了教导主任和历史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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