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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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克凡




  八年了,王金炳没有这样铺床了。八年了,王金炳失去夫妻生活,过着光棍的日子。铺开床单,摆开枕头,拉开被子,他的心儿再次激荡起来,双手有些颤抖。他伸手掐了掐大腿,似乎在警告自己不要冲动。他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甚至感到几分委屈。多少年了,他不曾体验这种委屈的心理,此时却嗡的一下涌上心头。我有什么委屈呢?他暗暗质问自己。
  牟棉花身穿短裤和小背心走出卫生间,浑身散出着雪花膏的味道。王金炳回头望着妻子,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
  金炳啊,这八年委屈你啦!牟棉花倏地动了情,一头扑到丈夫怀里。王金炳笨手笨脚抱起妻子,仿佛将一只炸弹搬到床上。牟棉花吃吃笑着说,你往仓库里运货呢。他急促地喘息着,渐渐唤醒了男人意识。他感到四肢僵硬了,身体却好似一只气球,渐渐鼓胀起来。
  当,当,当。有人敲门了。王金炳慌了,松手把牟棉花卸在床上。牟棉花倚着床沿大声发问,谁呀?这么晚了还敲门!
  门外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我是舒芸。今天王建设特意付咐我,每天临睡之前给您量一次血压。
  设子真是孝子啊。牟棉花趿拉着一双布鞋,跑去开门了。小护士舒芸手里捧着血压计甜甜地说,太晚了打扰您啦。您以前血压正常啊。
  舒芸给牟棉花量了血压,说没问题。之后转向王金炳说,我给您也量一量吧。他没有思想准备,愣了。舒芸轻轻将气囊缠在他胳膊上,请他落座。王金炳木头人似的坐在床前,表情窘迫。
  哟,您的血压高啊。舒芸抬头看着王金炳说,可能是您精神紧张造成的,明天我再给您量一次。
  我没事儿。王金炳送舒芸到门口说,明天不用量了,我血压正常呢。
  关了门,牟棉花坐在床前无声地笑着。金炳啊,我看你是精神紧张,这还没办事儿血压就上来啦!就跟小学徒工似的什么都没见过。
  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一点正经没有呢,我哪儿精神紧张啦?血压高啊,那是护士量错啦。王金炳反驳着妻子,想给自己找回几分颜面。
  牟棉花双手捂脸躺在床上吃吃笑着。天啊,素了八年,今儿晚上算是老和尚遇见老尼姑啦。
  从来不开玩笑的王金炳站在床前说,你怎么嘻嘻哈哈笑成这样儿?我告诉你公安局在外面逮人呢,说是要抓嬉皮笑脸犯。
  哎,我想起来了,我给你做的那两双鞋合脚吗金炳?牟棉花翻身坐起,思路又跑了题。
  于是,老夫老妻半夜忙着试鞋。可惜,一双鞋大了,一双鞋小了,都不合脚。
  没事儿,鞋大了我穿一双厚袜子就行了。王金炳安慰着妻子。
  牟棉花突然落泪了,紧紧靠着丈夫肩头说,你呀,一定是上辈子欠我的……
  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王金炳再次搂紧妻子说,咱们呀,只欠党和人民的。
  我还欠孩子们的……牟棉花心头一阵酸楚,歪在丈夫怀里。
  王金炳安慰着妻子,起身走进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床前轻轻说,棉花,我给你洗洗脚吧。
  牟棉花苦笑着说,金炳,这么多年我是国棉十九厂专业挡车工,是孩子们的编外妈妈,是你的业余妻子……
  说着,牟棉花号啕大哭。
  
  12、缱绻与绝决
  
  秋去冬至春又来。王莹在办公室接到白瀛瀛打来电话,说星期六举行婚礼。我哥平反啦?王莹又惊又喜问道。白瀛瀛说还没官复原职呢,正是因为身处逆境,我才决定嫁给援朝的。
  打倒“四人帮”了,白瀛瀛跟哥哥结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尤其前年王援朝在村里办小玛钢厂被撤职查办,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白瀛瀛对王援朝的忠贞不贰,人们有口皆碑。尽管如此,搁下电话王莹还是受了刺激,心里五味俱全,好像永远失去了什么。是啊,一旦结了婚,哥哥就百分之百属于白瀛瀛了。唉,我为什么是哥哥的亲妹妹呢?这就是命运。王莹相信自己的实力,裁衣一把剪子,下厨一把铲子,我若不是哥哥的亲妹妹,这场婚姻绝对轮不上白瀛瀛的。
  革命时代的婚礼,简单而朴素。结婚贺礼曾经风行送毛选四卷和毛主席像章,后来渐渐恢复生活气息,一般送礼是脸盆暖瓶枕套之类,重礼也有半导体收音机和座钟什么的。然而结婚无论多么简朴,洞房里四床被子必不可少。依照本埠习俗四床被子婆家承担,两床红色两床绿色,谓之“红倌儿绿娘子”,结婚前夜送入洞房,压床。
  第二天一大早,王莹赶到厂里去车队订了一辆212型吉普车,说是星期六去金水村。调度车辆,这是小王主任的权力。这时候,党办主任打来电话,通知她上午十点钟到孔书记办公室,谈话。
  孔书记是厂里一把手,平时不苟言笑,很有威望。唉,只好推迟去百货大楼的计划了。王莹坐在办公室里给妈妈打电话,说找厂里要一辆吉普车星期六送你们去金水村参加婚礼。牟棉花坚决反对使用公家汽车。王莹说我不占公家便宜我要交汽油费的。电话里妈妈问你怎么不去参加婚礼呢。王莹顿了顿,撒谎说明天厂里有重要会议不能请假。
  上午十点钟,王莹准时走进党委书记孔满囤办公室。心宽体胖的孔书记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小王啊,你进入青年干部梯队名单好几年了。经过厂党委研究报局党委批准,决定提拔你担任厂党委副书记,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啊?
  我……王莹没有想到自己的提拔如此迅速,不知应当表示谦虚还是应当表示感谢,低下了头。
  我平时与你接触不多,对你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你出身劳模家庭,是青年干部梯队里的佼佼者。再者,我儿子孔小围几次跟我提起你呢。好啦,星期六上午八点召开全厂中层干部大会,我要宣读关于你的任命呢。小王你今年二十几岁啦?
  二十四岁半。王莹极其精确地回答,颇为感激地望着孔书记。
  啊,我儿子孔小围比你大两岁,今年二十六了。他选调到北京钢铁学院读书,明年就毕业了。孔书记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相处得不错吧?
  王莹脸色绯红说,我们是在批儒评法学习班认识的,他评论《盐铁论》的文章写得很好,钢笔字也不错。孔书记听罢意味深长地说,经常通信只能知道他的字写得不错,经常见面就会知道他的人也不错啊。
  王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似乎承诺着什么。
  星期六一大早儿,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吉普车来了。王凤起了床,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王莹敲了敲门催促着。王凤满脸愧色说,姐,我不能参加哥哥婚礼啦我要去上班,我一歇班焦慧珠就追上我啦!
  王金炳换了一身蓝色中山装,脚穿一双新布鞋,显得特别庄重。当年登上天安门侧观礼台,他就是这身打扮,还捧回了毛主席送给全市工人阶级的金芒果。
  王建设穿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劳动布工作服,上衣胸前印着“北方电机”四个字。工作服是工人阶级身份的象征。印在胸前的“北方电机”四个字说明你是著名国营大厂的工人,行走在大街上也是一份荣耀。王建设怀里抱着一个纸盒子,里面装着他亲手为哥哥结婚制作的礼物。这是一册不锈钢大书,封面上刻着两句话:难行万里路,可读万卷书。
  王莹看了这册不锈钢大书说,设子,内秀啊!这两句话说得特别贴切。哥哥行动不便,不能行万里路,能读万卷书啊。
  吉普车载着王家父子,去工人疗养院接上牟棉花,一起前往金水村出席王援朝与白瀛瀛的婚礼。
  王莹收拾停当,走出家门下楼去了。今天是星期六啊,今天上午孔书记要在全厂中层干部大会上宣布关于我担任厂党委副书记的任命。
  这样想着王莹推起自行车。王凤提着饭盒跑出“劳模楼”追着姐姐说,你要理解我啊,咱家住在劳模楼里我就要当劳模!我求你给我找一张缝纫机购买证好吗?无论上海蝴蝶牌还是天津牡丹牌,都行啊。
  你买缝纫机想在家里开工厂啊?王莹戏谑地说道,跨上自行车上班去了。
  进了东方制冷设备厂大门,迎面遇到范金斗,王莹推着车子迎上前去,叫了一声范主任。范金斗身体不好,离开党办主任位置多年,在家病休。他看着王莹说,我来参加中层干部会,你的情况我听说了,以后肩上担子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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