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王金炳懵懵懂懂看着对方。牟棉花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今天咱们吃老李腌制的酸辣腌鱼,我们结婚六年老李很少下厨呢。今天小王同志拿来了新鲜兔肉,你们说怎么吃?徐贰芬极其民主地征求着意见。
李亦墩立即说清蒸。王金炳便在心里附和着清蒸。徐贰芬也倾向于清蒸,温和地说清蒸味道鲜美嘛。
不!清蒸那东西没滋没味的,难吃。红烧红烧红烧。牟棉花一口气说出三个红烧,无拘无束地否定了两位领导同志的清蒸方案。
小王同志,你还没发表意见呢。徐贰芬催促王金炳表态,要么清蒸要么红烧。
俗话说客随主便,男主人和女主人均倾向清蒸,王金炳自然是要附和“清蒸”的,心里想着“清蒸”嘴里却说出“红烧”二字,神差鬼使一般。
他“红烧”一出口,局面顿时改观。牟棉花偷偷朝王金炳伸了伸舌头,笑了。
清蒸与红烧,二比二,可是我们尊重青年人的意见,清蒸改成红烧吧。徐贰芬大度地吩咐保姆对兔肉实施红烧方案。
还是我去做红烧兔肉吧。牟棉花起身,一阵旋风似的去了厨房。
我说小王同志啊,你看小牟这姑娘多么有主见,说红烧就红烧,性格开朗思想坚定。她在纱厂外号牟大胆儿,敢想敢干敢作敢为,你深入接触就了解啦。徐贰芬趁机向王金炳介绍牟棉花的详细情况,好像在推销一批优等棉纱。
一大盘子红烧兔肉端上桌来,一时香气扑鼻。徐贰芬表扬牟棉花烧菜又好又快,应当以这种速度建设社会主义。牟棉花说只要肉鲜肉嫩,红烧比清蒸反而节省时间。
李亦墩问牟棉花怎样学会的烧菜。徐贰芬代替牟棉花回答说,解放军进城号召工人恢复生产,小牟同志带头去纱厂伙房帮厨,她半夜把饭菜送到机修工段第一线,她的猪肉炒香干儿大受欢迎呢。
牟棉花夹给王金炳一块红烧兔肉。金炳觉得风风火火的牟棉花性格直来直去,挺可爱的。
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徐贰芬把剩余的腌鱼和兔肉盛了满满一饭盒,让牟棉花带回家去吃。牟棉花也不推辞,说我代表奶奶谢谢徐代表。
徐贰芬低声命令王金炳送牟棉花回家,说男同志应当积极主动啊。
天黑了。王金炳替她拎着饭盒,完全小伙计形象。牟棉花一路走着一路说着,说她的工厂以前叫日商东洋纱厂,光复之后叫中纺五厂,解放了叫国棉十九厂。
一路上贡献出一双耳朵,王金炳听着。牟棉花说她解放前是清洁工,现在织布车间做挡车工,这几天偷偷跟靳大姑学习接头儿技术。靳大姑的技术全厂独一份。王金炳唔了一声。牟棉花继续说,解放前是两班倒,工人累死。如今是三班倒,还有四班三运转,一个星期等于歇两天呢。我明天上早班,早班是早晨六点半钟上班,过午两点半钟下班。下了班不回家,义务劳动打扫女厕所。我们国棉十九厂分为南院和北院,总共二十五座女厕所。我义务劳动从下午两点半钟开始,干到五点半钟结束。谷香姐姐也参加义务劳动,只是不经常。
把牟棉花送到棚铺区一条胡同口。她突然说,我还忘啦小王同志,你要有手艺给我做两把扁铲吧,有了扁铲女厕所地面就戗干净了。
说罢,她笑着跑进了胡同。王金炳仿佛灌了一脑袋糨子,迷迷糊糊的。转身离开小巷口,他一路上荒腔野板地哼唱着京戏,犹入无人之境。这是偷偷跟老东家学的一句唱腔:骑马离了西凉界!
第二天的《滨河日报》头版右下角登出一篇通讯,大字标题《勇士验枪记》,还配发了王金炳一张照片。头版左下角一则国棉十九厂召开女工忆苦思甜大会的报道,其中提到牟棉花“一根脚趾的控诉”。
王金炳一夜之间出了名,《勇士验枪记》使他成为503厂的先进人物。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徐贰芬同志立即邀请王金炳参加纺织女工座谈会,介绍验枪勇士的先进事迹。
走进国棉十九厂,王金炳迎面遇到牟棉花。她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小声说,我告诉你吧王金炳,就连我奶奶都说红烧比清蒸好吃!
你奶奶?王金炳终于想起红烧兔肉,诚恳地笑了。
这次座谈会开得很成功。王金炳与牟棉花之间的关系有了进展。他主动邀请她看电影,并且约定了地点就在和平电影院。
然而时间一拖再拖。不是王金炳离不开生产岗位,就是牟棉花工作忙来不了。
终于约了时间。王金炳提前来到和平电影院。他穿了一件黄色军式上衣,很像光荣退伍的军人。新中国了,交朋友搞对象谈恋爱——革命军人配城市姑娘,成了一道普遍风景。只是这件黄色军式上衣有些长,透出几分衣裳大于人物的意味。他看到电影院门前写着两个大字“售完”。
去旁边小摊上买了一串糖葫芦,他郑重地举在手里。牟棉花满头大汗跑来了,身穿毛蓝大袄腰间系着“国棉十九厂”的围裙。他把糖葫芦递给她。她解下围裙拿在手里,说来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他说没票了。她说没票就没票吧,我饿了咱们去谷香家混一顿饭吃。
乘坐三站电车。路上牟棉花告诉王金炳,谷香的丈夫勾华东以前是铁路信号工,解放前押运药品去了根据地,如今是军官呢。
到了。谷香挺着笨重的身子笑着走出屋门。牟棉花把王金炳介绍给谷香,然后说我们还没吃饭呢。
谷香捂着大肚子说,那我拿小虾皮炝锅给你们做尜尜汤吧,还有两个玉米面饼子。王金炳颇有礼数地说,我看您身子不大方便,您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做。
你大老爷们儿还会做饭啊?谷香惊奇地转向牟棉花说,牟妹妹你要是当了大干部,还真得找个能够操持家务的男同志做爱人。
说罢自觉失口,谷香扭身对王金炳说,这位同志我看你也是当大干部的苗子。
捅开炉火坐上铁锅,王金炳站在小厨房里兑水和面。他听着谷姐姐与牟妹妹的对话,愈发认为牟棉花的性格简单明快——简单得好似一根麻线,明快得好似一把菜刀。
我姐夫一回家你就美了吧?久别夫妻胜新婚嘛。当初人家投奔解放区你还哭哭啼啼的,没觉悟!如今当了官太太吧?牟棉花嘻嘻哈哈说着。
一盆热气腾腾的尜尜汤端上桌子。谷香嗅着香气说,小王同志你真会做饭,我馋啦我也喝一碗吧,你给我放点儿醋。
牟棉花兴奋地说,酸儿辣女甜双双。你想吃酸的一定生儿子呀!
你一个大姑娘家什么都懂得,我看你要成精了。谷香抿嘴嗔笑着。
谷姐姐,你不知道那句顺口溜——色钢厂,浪棉纺。牟棉花凑到谷香耳边压低嗓音说,钢铁厂没有呆汉子,棉纺厂没有傻娘们儿。
你们赶紧吃饭吧。王金炳抄起马勺给谷香盛了一碗尜尜汤,又给牟棉花盛了一碗,最后给自己盛了一碗。
牟棉花大大咧咧一连喝了三碗。王金炳认为她性格爽快,心里挺喜欢的。
公元一九五○年十二月六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攻克朝鲜首都平壤。这天傍晚,王金炳与牟棉花在和平电影院门前集合,看了一场纪录电影《解放区的天》,就算结了婚。黑暗里,修枪的新郎与织布的新娘掰开一只冰凉的馒头,吃了。
电影散场,新郎与新娘一起去给李亦墩和徐贰芬送喜糖。一进门便听到一个噩耗,谷香难产大出血,死啦!她抛下一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
好似惊雷轰顶,牟棉花啊地叫了一声。李亦墩同志表情严肃地告诉王金炳,其实勾华东已经牺牲在朝鲜战场了。组织上一直瞒着谷香。
牟棉花瘫坐在沙发里伸手指着王金炳说,明天我去医院把谷香的孩子抱回家,从今往后你是孩子的亲爹,我是孩子的亲娘。
王金炳点了点头说,咱们保密!这孩子就是咱们的亲生儿子。
第二天牟棉花去医院抱孩子,走出家门之前她对丈夫说,既然抱养了谷姐姐的孩子,咱们这辈子就不生养啦。
王金炳唔地应了一声,忙着去修械所上班了。
然而,后来还是生养了。人到晚年,牟棉花极为感慨地说,我这一辈子说话算话,只有生孩子食了言。
牟棉花抱养的男孩儿,乳名大朝学名王援朝,以此纪念他的亲生父母。
4、怀孕与分娩
天气凉快了。牟棉花凌晨醒来,一看闹表四点三刻钟。她忘了自己怀孕猛然爬起,不由哎哟叫了一声。她肚里怀第三胎四个月了。自从抱养了王援朝,她又生养了一闺女一小子,闺女王莹六岁了,小儿子王建设四岁。这第三胎是男是女就像怀里抱着西瓜,不知道什么瓤子。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