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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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克凡




  一定是孩子们担心你的身体,故意瞒着你呗。铁姑娘朱依华小声说。
  牟棉花脸色惨白目光失神,抬头看了一眼朱依华,低头继续看报。
  小牟你不要激动,王援朝跳井救人颈椎受伤,住院治疗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孟繁奎粗声大嗓,安慰着她。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呢?她自言自语站起身来,手里拿着报纸缓缓离开餐桌走出饭堂大门。
  唉!孟繁奎望着她的背影后悔地说,敢情一问三不知,我还以为她去医院看过儿子啦。
  突然得知儿子负伤住院的消息,做母亲的哪有不受刺激的。赵秀玉端起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说,我给牟大姐端到房间里去,她心里有事儿更不能空着肚子,一饿就虚脱啦。
  咱们一起去!孟繁奎端起饺子一边吃着一边走出饭堂,朝着丙楼方向追去。远远看见牟棉花摇摇晃晃昏倒在小花园的六角亭旁边。
  孟繁奎大步赶上来说,唉呀!小牟你说昏倒就昏倒,这成了磕头虫啦。
  赵秀玉和朱依华跑来合力抬起牟棉花,搭在孟繁奎脊背上。这位钢厂大汉嘿哟一声背起牟棉花朝着医务室跑去。
  朱依华不无忧虑地说,牟大姐恐怕要在疗养院里住下去了。
  躺在医务室里进行康复治疗的牟棉花强打精神对护士长说,我想见一见我的女儿王莹。
  过午,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二年级学生王莹来了。她依然扎两只羊角小辫子,还是那一身洗得泛白的“学生蓝”,脸黑了人瘦了,显出几分疲惫。这一段时光,王莹经历了生活之火的冶炼,确实长大成人了——从一块普通内涵的铁炼成一块特殊性格的钢。
  走进工人疗养院大门,她并不急于去丙楼看望母亲而是独自坐在甲楼花坛前面,寻思如何跟妈妈说话。
  王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连串生生死死的场面。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回忆是不能讲给妈妈听的——她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强烈刺激。
  思着想着,王莹还是拿不定主意,究竟如何向母亲汇报哥哥的病情。她缓缓起身绕过一片小树林,走进工人疗养院丙楼。一个小护士迎上前来说,王莹,牟大姐恨不得马上见到你呢!
  楼道里,她停住脚步低声问小护士,我妈妈身体到底怎么样?
  小护士摇了摇头说,你母亲恐怕要长期疗养下去。你看乙楼的特等劳动模范隋大姐在这儿住了五年,人家还是杂技团的台柱子呢。
  谢谢你。王莹心里有了底数,抬头看见挂在楼道的标语:向劳动模范学习!向劳动模范致敬!她轻轻叩门之后走进母亲房间。
  灵莹!牟棉花躺在床上唤着女儿乳名。看到母亲这种模样,王莹快步走到床前,佯装笑脸。自从哥哥出事,她变得坚强而且学会假笑。
  母亲看着女儿,女儿看着母亲。母女就这样对视着,彼此都觉得对方有几分陌生。
  你瘦了灵莹……牟棉花从床上坐起,朝着女儿伸出手来。
  您要拿什么东西吗?王莹疑惑地看着母亲伸来的双手。
  牟棉花虚弱地笑了笑,说,灵莹啊妈妈就想摸摸你的脸……
  女儿心儿一颤,仿佛电流通过全身。她不知所措地注视着母亲。自从王莹记事以来几乎没有什么母爱的印象。据说落生之后十五天,妈妈便中断母乳挡车去了。童年记忆里没有妈妈的亲吻也没有妈妈的抚摸,只有棉纺厂幼儿园阿姨的面孔。她从小便认为妈妈既不属于家庭也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工厂的。
  灵莹……母亲慢慢收回双手。女儿猛然醒悟了,伸长脖子将脸蛋儿凑到妈妈面前。牟棉花伸出双手默默抚摸着女儿的脸颊。
  其实,你的性格和我一样啊,一样啊……牟棉花念叨着。
  王莹任凭母亲抚摸着,渐渐冷静了。妈妈,您放心吧我哥哥身体没大碍。他住几天医院就好啦。
  没大碍?报纸上说你哥哥下井救一个女学生……
  对呀,那女学生就是白瀛瀛。王莹终于说出一句实话。
  小护士送来一瓶煎好的汤药,叮嘱趁热喝了。牟棉花接过药瓶子,让小护士替她向护士长请假,说今天下午外出一趟。
  您还是不要去了。我哥哥挺好的。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白瀛瀛陪伴着,您放心吧妈妈。
  牟棉花突然盯着女儿。灵莹,你还没学会说瞎话吧,你说白瀛瀛全天二十四小时陪伴你哥哥这不是重伤是什么?你给市总工会劳保部打电话请徐大姐派一辆汽车,我现在就去医院看你哥哥!
  午休时间,徐贰芬乘坐一辆吉普车赶到工人疗养院。牟棉花双手捂脸呜咽起来。大朝可是我的亲生儿子啊!你们知道大朝受伤都瞒着我……
  这是王莹第一次看见妈妈哭泣。在此之前,她以为妈妈是一个没有眼泪的铁质女人。
  徐贰芬当头便说,大家都瞒着你,因为你身体虚弱嘛。好啦我陪你去医院看望大朝。
  走进铁路医院住院部大厅,牟棉花伸手捋着自己胸口小声说,大朝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交代呀。
  徐贰芬暗示说,不论儿子还是闺女都是亲生自养的,你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我告诉你吧,大朝跳进井里救白瀛瀛,没想到绳子断了白瀛瀛砸在他头上,伤了颈椎。他下肢行动不便,不过医生努力争取让大朝重新站立起来……
  我明白了。牟棉花反而镇定地向徐贰芬说,你要是相信我就让我自己进去看望大朝,你看我能不能挺住!
  徐贰芬眯起眼睛想了想,转身对王莹说,你把妈妈送到哥哥病房门口就回来,咱们在楼道里等着。
  牟棉花笑着说,关键时刻还是徐大姐了解我。你记得我把一张抗日标语贴在女厕所窗户上吗?其实那时我一个字儿也不认识。
  我怎么不记得!你梳着两条小辫子,细胳膊细腿儿,小脸儿焦黄,瘦得光剩下两只眼珠子啦。你从初棉到精纺,一天要扫十几座女厕所呢。徐贰芬动情地说着,眼里闪着怀旧的泪光。
  王莹走上前来挽着母亲的胳膊,缓缓走到哥哥病房门口。牟棉花扭脸看见女儿头发上沾了一丝草叶儿,伸手摘下来说,灵莹,妈妈挺得住。
  牟棉花走进儿子的病房。徐贰芬跟王莹并排坐在楼道的椅子上,心怀忐忑地等待着。
  徐科长……王莹承受不住沉默的压力,说了话。
  徐贰芬板着面孔说,我又不是你的科长,你叫我徐阿姨吧。
  王莹低头摆弄着衣角说,徐阿姨,您对我妈妈太好啦,有了事情总是跑前跑后的,我心里非常感激您。
  徐贰芬侧身搂着王莹的肩膀说,你哪里知道啊,我跟你妈妈从一九四五年就认识。那时候你妈妈跟你这般年纪,比你还瘦,比你还矮,可胆子比谁都大。解放前夜国民党组织别动队破坏中纺五厂变电站,你妈妈硬是躺在汽车轮子前面把敌人挡住啦!
  是吗?我怎么没听妈妈说过呢!王莹一下兴奋了,心里却愈发觉得妈妈陌生起来。
  你妈妈苦练挡车接头技术,没黑天没白天地练,手指甲都磨厚了,好像中了魔怔。你妈妈还特别谦虚,明明她创造了“牟棉花接头法”却不让报社记者宣传,她说那算不上工作法,别写。
  王莹愈听愈陌生,徐阿姨仿佛在讲一个旁不相干的人的事迹。王莹感慨着,这一桩桩事情不是妈妈不愿意给我讲,而是妈妈根本没有时间给我讲啊。
  等待着。楼道里清清静静,空气暗暗有了斤两,吸进肺里沉甸甸的。王莹望着哥哥病房门口,想象着白瀛瀛给哥哥喂饭喂水洗手擦脸的场面,心里嫉妒起来。那是我哥哥凭什么交给了你白瀛瀛啊!这样想着她对白瀛瀛的抵触心理越来越重,好似情敌一样。
  徐阿姨看了看手表,说灵莹你还要赶回家做晚饭吧?王莹回答说,我让傻凤熬一锅小白菜儿,我提前烙好了银裹金的饼。
  银裹金的饼?什么呀又是金又是银的!徐贰芬感到新奇,打听详细情况。
  您问银裹金啊?王莹得意了,挺胸挥手拉开讲课的架势说,您说粮店每月只供应百分之三十的白面,那百分之七十的玉米面怎么吃呀?嘻嘻,我就发明了银裹金的饼。我教给您吧徐阿姨,先压出一张玉米面的饼,然后擀出两张薄薄的白面饼。玉米面的饼是瓤儿,白面饼是皮儿,一包一裹一捏缝儿,就成了银裹金的饼了。烙熟了您看吧,外表香喷喷是白面饼,一咬,里头黄澄澄是玉米面,又好看,又好吃。我弟弟设子参加植树劳动,我给他烙了银裹金的饼。同学们羡慕极了,说你看人家王建设不愧是特等劳动模范的儿子,吃百分之百的白面!其实呢?那是银裹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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