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王金炳说,棉花啊,你不是说退了休咱俩好好过日子吗?我退了,那你就搬出疗养院回家住吧!
好吧,我二十多年没在家里住了。牟棉花兴奋地说,咱们一起过日子!每天吃了早饭你蹬小三轮车拉着我,咱们不逛公园不逛商厦,只逛工厂,工厂才是最好的景致呢!先逛你工作过的那几家工厂,然后逛灵莹啊傻凤啊她们的工厂,反正不用花钱买门票呗!
一言为定!五一节我去工人疗养院接你。这些天咱们保密啊,给儿女们一个惊喜。王金炳激动地说着,那表情仿佛即将娶媳妇入洞房的新郎倌儿。
五一节到了。一大早王金炳找出一张大红纸和一瓶墨汁,指派外孙冯器和外孙丁苹果写出“欢迎回家”四个大字,然后贴在迎面墙上。冯器是王莹的儿子,丁苹果是王凤的儿子,这两个男孩儿一起询问姥爷欢迎谁回家。王金炳板着面孔说出五个字:别问了,保密!
丁苹果比冯器小三岁,抢答道,欢迎我姥姥回家呗!
出了“劳模楼”,王金炳走到那一株来历不凡的芒果树下,抬头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冠说,老伙计呀你也二十多岁了。南方种子在北方长得这么壮实,你全托毛主席的福呢。
二十多年前王金炳将那颗晾干的芒果核儿栽在一只花盆里,竟然发芽出苗儿。他认为这是天意,就养着。他经常在花盆里埋一个西红柿,增加土壤酸性。记得那是林彪出事的第二年春天,他把这株生命力极强的芒果树苗儿移到室外,栽种在“劳模楼”外的草坪边缘。它默默成长着,从手指粗长到胳膊粗。只是不结果。北方人几乎不认识芒果树,就打听。王金炳嘟嘟哝哝说,毛主席的神树。
五一节放假人们睡懒觉,清晨“劳模楼”外反而显得清静。如今的“劳模楼”已然名不副实了。有的劳模提拔成了领导干部,搬走了。有的劳模去世了,儿女住在这里做小生意,要么在市场里卖布头要么推车摊煎饼,行走在下岗再就业的道路上。总而言之,“劳模楼”失去昔日光环,成为普通居民住宅楼。前面的“市长楼”也是这样,打从落成以来,由市长而局长,由局长而处长,一路走低,如今称其“科长楼”也勉为其难了。
这时候,迎面走来脸色苍白的滕维丽,她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叫一声王老先生,表示五一节的问候。王金炳满脸堆积着和蔼笑容,承应着。多年以来,首长接见叫他“金炳同志”,工厂里叫他“王师傅”,晚辈们叫他“王伯伯”,小孩子们叫他“王爷爷”,只有这位新近搬来的女邻居与众不同,称呼他“王老先生”。王金炳喜欢滕维丽叫他王老先生,听着很舒服。
名不副实的“劳模楼”与名不副实的“市长楼”之间夹着一块绿地,形成院落。此时大院门口聚了一群人,还架起一台水平仪,远远测量着前面那一座青砖红顶的“市长楼”。王金炳把这台测量工程的仪器当成了电视摄像机,以为这里正在拍摄电视连续剧。还挂了一幅幅“工程重地,请勿靠近”的标语,好像外景地。王金炳扭头望着那一面面迎风也不招展的小红旗儿,愈发认为这是在拍摄电视连续剧。
去年冬天,一个名为《劳模家庭》的电视剧组丁东丁东按响了门铃,说是前来采访老牌劳动模范为剧本补充素材。光头导演像模像样地在客厅里架起摄像机,一口气给王金炳录了三个小时,请这位工业战线红管家从一九四九年说到一九五九年,又从一九五九年说到一九六九年,从一九六九年说到一九七九年。三个钟头竟然讲了三十年的故事。历史成了一块压缩饼干。王金炳认为再录一个钟头就讲到了现在,导演却没了兴趣。
五一节的清晨,阳光分外明亮。王金炳蹲在“劳模楼”前面的草坪旁边,把小三轮车擦得锃光锃亮,那心情好像去接新娘子。出发之前,他在楼下公用电话亭给工人疗养院丙楼老伴儿房间打电话,只听铃声叫唤却没人接听。嘿嘿,棉花是三朝元老的疗养员,一准是跟护士们告别去了。
踏着小三轮车,退休老劳模一路唱着老歌《戴花要戴大红花》,心里很是高兴。
驶进工人疗养院大门,正逢八面风大酒楼进货,一辆大卡车堵住通往丙楼的道路。王金炳绕路从假山后面骑过去,直达丙楼前面的车棚。
几个护士从丙楼里跑出来,抬头见到王金炳便吓得站住了。他疑惑地望着她们。这时候靳大姑嘴里叼着烟卷儿走上前来,叫了一声王金炳。
金炳啊你也这么大年岁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得挺住啊!靳大姑毫无表情地说。
棉花她怎么啦?王金炳丢下小三轮车,小声问道。
靳大姑点了点头说,这朵棉花呀,终归纺到线里去啦。我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一个人坐在藤椅里走的。
王金炳古怪地笑了。靳大姑您瞎说什么呀,棉花坐着藤椅走了,人坐着藤椅能走吗?那又不是轮椅……
说着,他大步冲进楼道奔向牟棉花的房间。靳大姑大声招呼着护士们。你们拉住他啊,你们拉住他!
王金炳看到老伴儿果然坐在藤椅里:身穿蓝白相间的疗养员服装,戴着一副老花镜,左手握着一只鞋底儿,右手捏着一根细麻绳儿,身体微微侧倾脸庞低垂,好像针儿掉在地上,耐心寻找着。
工人疗养院的值班医生满面愧色说,牟大姐突发大面积心梗估计在早晨七点钟前后,可惜我们的值班护士没有及时发现……
王金炳听罢呜了一声,缓缓蹲在藤椅前面,抬头注视着不辞而别的老伴儿。
今天是五一节,你说让我接你回家咱们一起过日子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王金炳伸手摸着牟棉花冰凉的脸庞,声音颤抖起来。
你住疗养院,我看管仓库,咱俩二十多年没在一起过日子,我还准备今天下午给你炖猪蹄呢。你说让我骑小三轮车拉你去逛工厂,你怎么走啦?你从来说话算话的……
两个护士过来搀住王金炳。他异常冷静对那位医生说,你们先给市总工会打电话吧,牟棉花是有组织的人。之后给我闺女我儿子打电话,我要把牟棉花的遗体接回家去!
靳大姑走进房间伏在王金炳耳畔说,你看她纳鞋底儿打结的手法,两根手指头捏着一根细麻绳儿,这还是“牟棉花工作法”的接头儿技术啊。
王金炳看了看老伴儿最后留给人间的身姿,转身盯着靳大姑的眼睛大声说,是啊,这就叫一辈子!这就叫一辈子!
受到王金炳情绪感染,靳大姑指着遗体说,牟棉花你放心走吧,我一定替你把那本书写出来!
第二天的当地晚报第十八版右下角刊登一则讣告,公元一九九○年五月一日,我市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同志在工人疗养院丙楼去世,享年六十二岁。
丧事从简。牟棉花遗体告别仪式规模不大,只有亲朋好友到场吊唁。
滕维丽来了,跟王莹握手的时候说,我搬到劳模楼住了,跟你父亲隔着两个门洞,是租房。从今往后我会照顾他老人家的。其实从小我也有劳模梦,可惜破灭了。
听着滕维丽这一番话,王莹心情挺复杂的。尽管这个女人曾经背叛自己,她的劳模梦还是真实可信的。
李亦墩同志步履蹒跚出席了。他拉着王金炳的手说,我有个心愿就是建立一座劳动模范博物馆,让子孙后代能够看到前辈留下的脚印,可惜没弄成啊。
王金炳哭了说,棉花走了,她把脚印留在我们心里了,这就是博物馆啊。
思绪一下飞回当年——李亦墩是工厂账房先生,王金炳是学徒小伙计。往事,宛若淡淡的雾霭,朦胧里透出几分清晰,清晰里又显出几分朦胧。历史,便在清晰与朦胧之间翻过一页页时光。
王莹控制不住悲痛一头扑到这位伯伯怀里抽泣说,妈妈发病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一辈子也不原能谅自己!
李亦墩小声叫着她乳名说,灵莹啊不要难过。你努力把东方制冷集团办成真正的龙头企业,就是对你母亲的最好报答。
坐在电动轮椅里的王援朝泣不成声。王凤伏在耳畔小声说,大朝哥,你是金水集团的铁腕人物,不要让别人看出你有一副软心肠!
王援朝擦去眼泪,吃惊地望着乳名傻凤的妹妹。全家极度悲伤之际,只有傻凤理性不减,维护着哥哥的公众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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