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说着白小林起身掏出一堆“联银券”,不声不响结账走了——好似一只飞去的大鸟。望着他的背影,牟棉花突然感到心头空空荡荡的。
   这天,吃了晚饭躺下睡觉,她破天荒地失眠了。人生头一遭品尝睡不着的滋味,她又气又急使劲儿掐着自己大腿。这一掐,更睡不着了。
  白——小——林。你为什么死心塌地研究日本呢?真傻呀。
  
   公元一九四九年初冬,“牟大胆儿”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就在解放军对这座城市发起总攻的前夜,她毅然参加了中纺五厂工人护厂队,成为三十六名护厂队员里的唯一女子。
  牟棉花穿着肥大的棉袄棉裤,单薄的身体被夸张得鼓鼓囊囊好像一只小狗熊。她欣喜地看到,小伯役郝二黑也参加了护厂队。
  护厂队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跟随几个护厂队员守卫夜间的变电站。领头的外号“大老美”。大老美说,国民党军队决定破坏这座城市里的十三座棉纺厂,中纺五厂排名首位。
  几个护厂队员踏着夜色进入变电站的院子,瞪大眼睛守卫着现场。郝二黑几个人找来电焊枪,噼噼啪啪将变电站的两扇院门从里面焊牢,成了死门。牟大胆儿果然大胆,独自一人手持木棒站在变电站院门外,首当其冲。
  兵荒马乱的,牟棉花好久没有见到白小林了,夜深人静内心不免产生几分念想。我究竟为什么想念白小林,多年以来也说不清楚。其实平常即使双方见面,也不过几句交谈而已,绝无私房话语。然后牟棉花认为这是心交神往。白小林是她私自侍养的一株心田之花。
  凌晨时分,驶来一辆鬼鬼祟祟的大卡车,停在距离变电站大门不远的地方。牟棉花不由放下那一株白色花,握紧手里木棒。从大卡车里跳下几个男人身影,朝着这里扑来。她守住变电站大门,大声质问。
  喂,黑灯瞎火你们干什么的?
  我们奉命进入变电站。臭娘们儿,你他妈的闪开!一个身穿棉猴儿的首领狠声狠气说。
  我告诉你们,谁要是敢动中纺五厂的一草一木,没有好下场!牟棉花露出小母狮子的本相,破口大骂了。
  一个探路喽啰跑回来向首领禀报,说变电站的院门被工人护厂队焊死了,要想进去只能开着大卡车撞开那两扇铁门。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
  牟棉花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在夜空里散发着,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着。这是白小林来了吧?她伸出目光环视四周,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寻找着。
  好!咱们全都上车,开足马力撞开变电站大门,冲进去!夜色里,身穿棉猴儿的首领哈哈笑着,从怀里掏出手枪。
  两个护厂队员翻越墙头,从变电室院里跳到院外。他们看到对方手里有枪,不禁愣住了。
  那个身穿棉猴儿的首领钻进大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粗鲁地命令司机开车。汽车启动了,缓缓朝着变电站的两扇铁门驶来。
  牟棉花气得挥动着木棒尖叫,浑蛋王八蛋,你们要想进去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说罢扑身躺在大卡车前面。
  轧过去!轧过去!两只手电筒照射在牟棉花身上,好像瞄准了目标。
  果然,大卡车加速向躺在地上的牟棉花驶来。两个护厂队员吓得叫唤起来。
  牟大胆儿,他们真要轧死你呀!
  牟棉花侧脸盯着愈驶愈近的车轮。车轮愈变愈大——距离只有几尺了。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慢慢闭上眼睛。
  她听到轰隆一声——大卡车猛然刹车,就在距离自己不足半尺的地方停住。车轮卷起一阵尘土,扑鼻而来。
  大卡车驾驶室门嘭然敞开,传出激烈的责骂声。你他妈的刹车干吗?从她身上轧过去啊,从她身上轧过去撞开变电室大门啊!
  她被刹车扬起的尘土呛得坐了起来,看见司机的身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几只手电筒的光柱立即照亮这个人。
  果然是白小林啊!牟棉花笑了。
  穿棉猴儿的首领举着手电筒冲上来说,白小林,今夜行动你的任务是司机,你就得开车撞开变电站的大门,冲进去!
  白小林身穿黑色皮夹克,黑夜里脸上依然戴着一副墨镜。他摘下白纱手套扔在地上,极为平静地对“棉猴儿”说,小队长,请你不要吼叫,开车轧人的事儿我是不干的。
  你不干?我们一小队只有你会开车,你不干谁干!
  郝二黑和另一个护厂队员紧握木棒站在两扇铁门前面。牟棉花看到这样的场面想起当年的小伯役,突然咯咯笑着站起身来。
  她的笑声激荡着夜色,给这个不凡之夜增添了莫名其妙的内容。听到这种笑声护厂队员们纷纷翻墙跳了出来。外号大老美的护厂队员指着身穿棉猴儿的首领说,你是破坏队的小队长吧?我告诉你要是胆敢开枪,休想走出中纺五厂大门!我们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你们淹死啦。
  白小林,你以为我开不动这辆汽车啊?穿棉猴儿的首领收起手枪钻进驾驶室,手忙脚乱地鼓捣起来。
  大卡车吭哧了一声,颤抖起来。牟棉花急了,再次横身躺在地上,尖声喊叫着:你以为你穿了棉猴儿就是孙悟空呀,那就先轧死我吧!
  又吭哧了一声,大卡车被“棉猴儿”鼓捣得缓缓动弹了。白小林冲上前来,迎着车轮大声喊叫停车。大卡车好像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人,慢慢吞吞朝前驶来。
  白小林迎着车轮走了几步,企图阻止“棉猴儿”前进。大卡车颤颤抖抖,继续前行着。白小林脱下皮夹克朝着驾驶室抛去,倒退几步横身仰卧地上,跟牟棉花并排躺在一起。
  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躺在地上,这在夜色里十分显眼。他的肩膀与她的肩膀紧紧靠着,黑夜里能够听到她的呼吸。这时候她的心头蓦然一热,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这是牟棉花长大成人以来第一次抓住男人的手。白小林的手很软很凉,使她想起正在融化的河畔残冰。这残冰在她手里渐渐化成水,流入心田浇灌着那一株白色花。她与他就这样并排躺在冰凉的土地上,活像一对殉情的男女。
  牟棉花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命运里,有时伫立爱河畔,有时驻足孽海边。爱缘是缘,孽缘也是缘。爱河里有波,孽海里也有浪。爱河里有小鱼,孽海里也有小鱼,它们同样都会亲吻你的——只要你主动把脚丫儿伸进水里。
  大卡车吭吭哧哧,竟然停住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愈来愈近,牟棉花与那个名叫白小林的男人并身齐肩躺在地上。阴差阳错,两个负有完全不同使命的人共同阻止了一辆疯狂撞向变电站大门的汽车。“棉猴儿”跳出驾驶室,丢弃了汽车带领着破坏队的一拨人马,扭头跑了。牟棉花与白小林依然并排躺在车轮前,好像凝固在这漫漫长夜里了。
  望着夜空闪烁的一颗颗星星,牟棉花轻轻问白小林,默西,你冷吗?
  冷。甩掉皮夹克只穿了一件白衬衣的白小林躺在地上如实回答。
  冷啊!那也冻掉你一根脚指头吧。牟棉花突然笑了,挖苦地说。
  我不是存心冻掉你脚指头的。我那是执行日商东洋纱厂的管理制度。你知道连蜜蜂采蜜都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何况我们人呢。
  那个名叫徐贰芬的女工赶来了,身穿棉袄腰间扎着一条皮带,英姿勃发的样子。她打开手电筒照耀着地上的皮夹克很是惊诧地说,咦,你俩怎么躺到一起啦?快起来快起来,咱们解放军已经开始攻城啦。
  翻身爬起,表情茫然的白小林伸手捡起皮夹克穿在身上,然后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徐贰芬当场发布命令说,牟棉花你带两个人留守变电站,白小林你不是会开汽车嘛,那就拉着几个护厂队员去支援锅炉房吧。
  白小林扭头看了看牟棉花,又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牟棉花说了一声你去吧,那口吻就跟送战友上火线一样。
  白小林嗯了一声,钻进驾驶室发动大卡车,开走了。关键时刻接受任务驾车上路,这位发奋研究日本的书呆子,阴差阳错地拥有了“解放前夜弃暗投明毅然驾车参加护厂队”的革命经历。
  
  3、红烧与清蒸
  
  来了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通知王金炳去军工503厂报到,参加革命工作。白鸣岐一拍大腿说,饼子你救过李亦墩的命,这是他调你呢。
  吩咐伙房包饺子,给王金炳送行。这是多年老规矩。第二天一大早儿王金炳一根扁担一头挑起铺盖卷儿一头挑起大包袱,跟老东家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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