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我送你个小物件儿。白鸣岐掏出一枚黑色戒指。它不是金的不是银的不是铜的,是玛钢的。这种材质外表硬心儿里软,愈戴愈亮。当年我摸索玛钢退火技术烧废了多少窑啊。给你留个念想吧。
  王金炳给白鸣岐深深鞠一躬,挑起行李进了军工503厂。
  这座军工企业跟华昌机器厂相比,好比一只大象跟一只小狗儿,规模相差极大。一位军代表把王金炳派到生产行军锅的三车间去了。李亦墩是驻厂总代表,去华北军区后勤部开会了。
  三车间主任把王金炳分配到小坩埚组跟随师傅配制中间合金。转天上午,王金炳拉着排子车去仓库领取焦炭。这时候有人喊叫王金炳。他停住车子回头看见身穿黄色军装表情严峻的李亦墩同志。
  你怎么跑到这里化铝来啦王金炳!李亦墩同志既没有问候也没有寒暄,一见面便大声责问。当年账房先生的印象,一扫而光了。
  王金炳如实回答说一位军代表派他来到三车间。李亦墩听罢说了一句他们真是乱弹琴,转身匆匆走了。
  中午时分车间主任跑来了,命令他前去修械所报到。王金炳把那只粗瓷青花大碗往胳肢窝里一夹,去了。
  找到503厂修械所,一个腰间扎着帆布围裙的麻脸师傅说你是王金炳啊你跟我干吧。
  跟随麻脸师傅走进一间大房子,王金炳以为到了武器库。一张大案子上摆着十几条步枪,两个工人埋头拆卸着枪筒,一个工人修理着扳机。麻脸师傅手里拎着一把三角锉刀说,我们这里主要是给武装民兵修理枪械。你以前在私营小厂学过手艺吧。
  王金炳摇头说,没学艺光伺候老东家呢。
  麻脸师傅指着几支枪托儿说,你用砂纸把它们打磨干净了,染一层“地板黄”,再打磨干净了,然后我教你给枪托儿上漆。
  打磨了两支枪托儿,手心扎了三个木刺儿,生疼。王金炳寻思,自己从资本家小伙计变成军工厂工人,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几天之后这一批老式步枪修好了。这是军工503厂成立修械所以来修理的第一批枪械,最后一道工序是验枪。验枪就是实弹射击。实弹射击不合格自然不能交付使用。修械所人人报名参加验枪,很踊跃。王金炳踌躇了,在此之前他接触的最大武器是小时候打鸟儿的弹弓,击毙的最大敌人是农村偷吃粮食的老家雀。
  当天下午,一辆老牌道奇卡车载着十二条步枪以及四个押枪的战士,一路颠簸驶往靶场。王金炳跟麻脸师傅挤着坐在驾驶室里,他看着车窗外面的大好春光,心里惶惶的。
  到达靶场跳下汽车,第一道工序是检验步枪撞针。麻脸师傅给一支步枪压上子弹小声叮嘱说,你是检验撞针不是校验准星,所以你尽量远离枪管,不要卧倒瞄准靶子,端枪站着射击就可以了。
  听了麻脸师傅一番话,心里热热乎乎的。他使劲儿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辆美式挎斗摩托车赶来了。一个胸前挎着照相机的小伙子从车里跳下来,那样子好像记者。
  现场空气紧张起来。远处的土堆前面立着一只靶子。王金炳端起第一支步枪走上前去,脑海一片空白。他对准靶子一扣扳机,砰的一声——远处草丛里扑扑棱棱发出几声响动。
  一个值靶的战士告诉他脱靶了。脱靶就是子弹根本没沾靶子成了“飞子儿”。麻脸师傅走过来说,好啊,这第一支步枪撞针没有问题。
  王金炳伸出步枪指着远处草丛说,脱靶?我好像打中什么东西啦!
  一个战士跑到草丛里拎出一只肥硕的野兔,说你打出的飞子儿可巧击中了这个倒霉鬼!
  几个押枪的战士哄堂大笑。麻脸师傅连连摇头说,这是一只怀孕母兔。王金炳你真不是一般人物,一枪打死一窝野兔子。
  王金炳窘得红了脸,一时手脚无措。他从战士手里接过第二支步枪,突然猫腰趴在地上瞄准远处的靶心。
  麻脸师傅一旁大声喊道,王金炳你起来!你用这种姿势瞄准,万一枪管儿炸了不是无谓牺牲嘛。
  王金炳砰地放了第二枪,还是脱了靶。枪筒冒出一股淡淡青烟。麻脸师傅脸色铁青大声说,你还是站起来端着打吧。
  王金炳接过战士递来的第三支步枪,仍然卧倒瞄准,砰地放了第三枪。
  终于击中靶子。王金炳朝着麻脸师傅龇牙一笑说,我打中了!枪管儿没炸!
  记者模样的小伙子受到现场紧张气氛感染,跑到王金炳面前啪地拍了一张照片。他继续卧倒射击,咣咣咣鸣放着,检验了十二支步枪,撞针全部合格。记者模样的小伙子请王金炳手持步枪站在靶前,又拍了一张照片。
  麻脸师傅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轮到校验步枪准星了。麻脸师傅以标准姿势卧倒,以标准姿势瞄准,以标准姿势击发,一枪一弹地射击着,枪枪弹弹射中靶心。麻脸师傅的麻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容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一脸麻子就是枪管爆炸留下的纪念品。
  王金炳拎起野兔递给麻脸师傅说,这野味儿您拿回家滋补身体吧。
  你不知道我吃素哇?我从来不吃肉的。麻脸师傅好像遇到克星,躲闪着。
  一个整天修理枪修理刀的大男人居然食素不食荤。这令王金炳大长见识,看来人人都有禁忌,人人禁忌各不相同。一下想起白鸣岐的禁忌——老东家从来不吃黄豆芽儿。
  回到单身宿舍,王金炳蹲在院子里操刀开膛,从野兔肚子里掏出六只尚未成形的小兔胚胎,顺手埋在树下。把一具兔肉洗得干干净净,他打算送到职工食堂去。传达室的老头儿跑来了,通知王金炳晚饭之前赶到李亦墩同志家。
  他向传达室老头儿问明了“十六间房”的方位,回到宿舍里换了一身新洗的夹裤夹袄,拎着一具光鲜鲜的兔肉来到“十六间房”。
  噢,这里是过去的“九州寮”啊。当年他拉人力车载着老东家跑到这里来找少东家。那棵属于“九州寮”朝代的樱花树死了,变成一株枯木立在院里。
  拎着一具兔肉径直走进“十六间房”的前院,保姆不敢接手,王金炳只得亲自将一具兔肉放进厨房里。他吃惊地发现李亦墩同志腰间扎着一条围裙坐在厨房里腌制着一条大鱼。
  坐在客厅里喝茶,沏的也是茉莉香片。这是一种王金炳极其熟悉的花茶,只不过那是在华昌机器厂账房里。
  客厅里的“榻榻米”改为地板了,散发着紫色油漆的剩余味道。身穿墨绿色列宁服的徐贰芬踏着地板脚步噔噔走进来,一看到王金炳她便笑了,说你就是小王同志吧?我听老李说当年他在华昌机器厂做地下工作,你半夜里协助他突围,很勇敢嘛。
  平生第一次有人叫自己小王同志,他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地搓动双手好像很痒的样子。
  我是李亦墩的爱人,你就叫我老徐吧。徐贰芬坐在客厅沙发上,说小牟同志一会儿就到。
  王金炳不知道小牟同志是谁,就喝了一口茶水。花茶的香气带着往事的味道,被他咕咚一声咽到肚子里去了。
  徐贰芬看见丈夫走进客厅当头就说,家里又不是没有保姆,你就不要亲自动手了。李亦墩扎煞着沾满鱼鳞的双手说,保姆哪里会做我们家乡的酸辣腌鱼呢。
  说着,李亦墩无意之间看见王金炳手上戴着玛钢戒指,脸色沉了下来。
  金炳啊,你是新中国工人阶级的一员,手上戴着大戒指像个什么样子?你摘下来吧,一会儿人家小牟同志就到了。
  徐贰芬和蔼地说,小王同志,旧社会的小掌柜啊少东家啊爱戴金戒指银戒指的,我们新中国工人阶级应当抵制这种低级趣味。
  老徐同志,这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这是玛钢的。王金炳一边解释一边捋下戒指,连忙塞进衣兜儿里。
  一阵旋风似的走进一位女同志,上身穿着碎花布衫下身穿着蓝布裤子脚下穿一双偏带黑布鞋,两条小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甩在背后,咯咯笑着。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指着腰间扎了围裙的男主人说,李亦墩同志突然变成家庭妇女,我还以为这是排演话剧呢!
  受到这咯咯笑声的震荡,王金炳以为遇到大人物,慌忙站起身来等待接见。
  徐贰芬主持大局说,好啦,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的先进生产者牟棉花同志,这位是503厂修械所的优秀青年工人王金炳同志。以后你俩就算认识了,一个织布一个修枪,一个军工一个棉纺,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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