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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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克凡




  王援朝看着初学说谎的弟弟,笑了。这时候牟棉花坐起来说,你们不用哄我,我成了人造黑劳模,你爸爸处境也好不了。这两天他挨斗了吧?
  为了避开妈妈的话题,王莹高声问哥哥,你怎么跑到工人疗养院来啦?这木头轮椅一路走了几个钟头啊?
  白瀛瀛代替王援朝回答说,你哥哥心里惦着爸爸妈妈,半夜就动身了。我推着他走了一宿,天亮进了市里。路过黄家烧饼铺我说买两个黄家烧饼,人家说不叫黄家烧饼叫人民烧饼,因为烧饼是人民创造的。
  王建设不解地说,人民烧饼?那谁还敢吃啊,把人民吃到肚子里去了……
  王援朝转向母亲说,这一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是要相信群众,二是要相信党。一时一刻都不能丧失革命信念。我们村里也开始批斗黑五类分子,很乱。人人都有可能受到革命洪流冲击。咱们一定不要产生抵触情绪,尤其是妈妈,您的名气最大荣誉最多地位最高,更要加强自己世界观的改造,主动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
  牟棉花从来没有见过儿子这样跟妈妈说话,一时不太适应。转念一想大朝说的句句在理,点头表示接受了。
  王援朝继续说,妈妈,我想去看看爸爸。一旦运动起来了,恐怕我们见面机会就少了。
  哥哥,咱爸他……王莹终于露出底细说,咱爸他自愿回到柴油机厂接受批斗去啦!
  王凤及时插嘴说,我姐半路上让咱爸跑,他不敢!两腿都吓软了……
  对,你爸没胆子跑,我了解他。牟棉花起身下床说,好像恢复了元气。
  王援朝咳了一声说,我既然跟纺织女工们说了,咱们大义灭亲召开家庭批斗会,说了就不能作假。现在就开始吧。
  啊?王莹看着妈妈,王建设看着妈妈,王凤看着妈妈。谁也没有料到哥哥真要召开家庭批斗会。
  白瀛瀛向着牟棉花说,您应当了解援朝的性格,他从来说话算话的。
  好吧,我接受批斗!牟棉花一拍大腿,跨步站在房间中央。
  人们目光一起投向王援朝。
  我看别叫家庭批斗会,就叫家庭批判会吧。我先发言。王援朝目光投向母亲说,妈妈,刚才我讲过了,你的名气最大荣誉最多地位最高,应当主动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我再给你敲一敲警钟吧,你那天夜班是不是出了疵布?你的劳动模范称号是不是有水分?你是不是得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庇护?你当劳模这么多年是不是产生了个人名利思想?这些都属于大是大非问题,你必须深刻反省,你必须勇于革命,彻底放下多年形成的思想包袱,争取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派。
  王莹目不转睛注视着王援朝,心里愈发崇拜了。哥哥说得多好啊,开门见山,言之有物,一语中的。
  牟棉花同志,我说的这些话你接受吗?王援朝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发问。
  听到哥哥叫妈妈同志,王凤备觉新鲜,嘻嘻笑了。
  我接受,我接受。牟棉花略加思索地说,不过,我认为我的劳动模范称号没有水分……
  我发言吧。王莹举手说,既然是家庭批判会,我就一针见血了,那天夜班你究竟出没出疵布,这是关键!如果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真的保护了你……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门外,值班的护士长手里拿着钥匙,她身后站着几个身穿绿色军装的男子。
  咦,你们也来参加家庭批斗会啊?王凤抢先迎到门口,交涉着。
  一个中年军人指着牟棉花对一个青年军人说,这就是我们国棉十九厂的牟棉花同志。
  青年军人走进房间朝着牟棉花点了点头,说有紧急任务请您收拾行装跟我们走吧。
  解放军同志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轮椅驶上前来,王援朝问道。
  中年军人也走进房间说,你们都是牟棉花同志的子女吧?我是警备区政治部的,姓钟。然后指着青年军人说,他是总后勤部的吉参谋。这是特殊政治任务。必须保密。
  牟棉花毕竟经验老到,她微笑着冲军人们说,你们拿来组织手续了吗?我是党员我不能空口无凭就跟你们走啊。
  姓钟的中年军人回答说,牟棉花同志,现在很多基层党组织受到冲击,我是以警备区政治部名义来调你的,请积极配合吧。
  母亲没了主意,看了看大儿子,又看了看大女儿,神色不定。
  王援朝毫不犹豫地说,妈妈,您收拾行装吧。我出去跟解放军同志谈一谈。
  白瀛瀛推着木制轮椅,嘎嗄驶出了房间。楼道里,值班的护士长弄不清这是来抓牟棉花还是来请牟棉花,就观望着。
  工人疗养院丙楼前面停着两辆军用吉普车,气氛庄严起来。白瀛瀛推着轮椅来到吉普车旁边。姓钟的中年军人对王援朝说,你不要问了,这是一项光荣艰巨的国际政治任务,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同志今晚必须赶到北京报到。
  我明白啦。王援朝坐在轮椅里跟钟同志握了握手,表情很兴奋。他认定妈妈此番进京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牟棉花拎着一只包袱走出丙楼。王莹后悔不迭地说,我早就应该给您买一只人造革手提包,可惜来不及啦。
  一个青年军人说,不慌,所有生活用品我们统一配备,包括毛巾牙膏。
  牟棉花没有跟儿女们挥手告别,径直钻进一辆军用吉普车,便不露头了。
  王莹无奈地向吉普车内挥手。王凤急得围着吉普车转圈儿,王建设呆呆望着吉普车的后视镜。只有王援朝大声说道,妈妈,一定给我们写信哇!
  白瀛瀛凑近车窗对车内说,您晕汽车有治晕车的药,您晕飞机有治晕机的药,部队里有卫生员!
  吉普车里,没有传出牟棉花的丝毫回应,使人产生错觉——她并没有坐在车里。只有王莹心里明白——妈妈重新硬朗起来了。重新硬朗起来的妈妈,那是跟谁也不论的。
  两辆军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出工人疗养院大门,奔着北京方向去了。
  王莹不无忐忑地说,咱妈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王凤孩子气地说,嘻嘻,有人再想批斗咱妈,可找不着人啦!
  于是大家认为王凤说得有理,妈妈安全了。这时候一辆大卡车疾驶而来,嘎地停住。王莹看见有人押着徐贰芬站在车厢里。一个大胡子喊道,你们去把牟棉花揪出来,跟徐贰芬一起批斗!
  这太惊险了。咱妈前脚走,批斗的后脚就来啦。王莹小声对哥哥说。
  王援朝不动声色说,天堂并不遥远,就在地狱隔壁啊。
  白瀛瀛拧开疗养院门卫室外面的水龙头,哗哗灌了两瓶子自来水说路上喝。王援朝坐在轮椅里挥手向弟弟妹妹告别,返回金水村了。
  这是一个简单的时代——邂逅没有惊喜的握手,离别没有难舍的拥抱。见了就见了,走了就走了。
  望着哥哥轮椅里的背影,王莹突然热泪盈眶。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哥哥在一起啊?
  返回金水村中途到达邓家店,天色黑了。推着轮椅长途行走,白瀛瀛两脚磨起血泡。路边,她停下轮椅给王援朝擦汗,然后去水渠边洗手巾。洗了手巾她脱掉鞋子,在渠水里涮了涮脚,感觉清凉了几分。月亮升起来了,无意之间她侧脸看到水渠边躺着一个人,好像穿着黑色棉袄棉裤。
  白瀛瀛啊的一声尖叫跑了过去。援朝,这人好像是我爷爷!前几天他被人拉去批斗了……
  
  9、鲜花与芒果
  
  牟棉花的第一封家信寄自阿富汗,是写给孩子们的。她的家信由军事邮路转递。牛皮纸信封右下角印着“北京九四五二信箱”红字,散发着神秘色彩。
  家信开篇是一段出自《纪念白求恩》的毛主席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抬头是大朝、灵莹、设子和傻凤,没有提到孩子们的爸爸。王莹读后断定,妈妈知道爸爸身在“牛棚”,有意回避了。
  牟棉花的字体歪歪扭扭,概括了从北京到达阿富汗援建巴格拉密纺织厂历经的时光。
  “我们中国援阿二期专家小组十六人,离开北京到达阿富汗的巴格拉密,看到这是一座在牧场上建立起来的纺织厂。一期专家小组完成了厂区基本建设,我们二期专家小组担负着设备安装和工人培训,据说一直要工作到开车投产,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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