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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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克凡




  第二天,梳棉工房管事室门外贴出一张布告。中国女工识字不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人认出布告上有“谷香”和“牟棉花”的名字,人们猜测这不是好事。
  果然是坏消息,罢免了谷香带班长职务,开除了9051牟棉花。
  9051不服气,双脚裹着白纱布推门走进管事室,当头质问日本人小林白。
  你罚我站让我冻掉一根脚指头,你凭什么开除我啊?
  你放肆!小林白根本没有料到牟棉花胆大包天气焰如此嚣张,气得脸色泛白说,我罚你站四刻钟,你擅自延长时间所以冻掉了脚指头。你的脚指头是你自己擅自冻掉的,我当然要开除你的。
  你赔我脚指头!牟棉花知道自己被彻底开除了,斗志反而旺盛起来。小林白,你赔我脚指头!
  你自己冻掉了脚指头,梳棉工部有什么责任呢?你要是这样无理取闹下去,我打电话叫警卫队处置你!
  她突然发觉小林白的中国话说得非常流利,便惊讶地注视着他。这位日本大管事竟然怯了,挪开了目光。
  一刻钟之后,牟棉花被两名警卫队员架走了。外面大雪纷飞。她双脚离地一路喊叫着,谷香啊,我被小林白开除了,我还没尝到你爷们儿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呢!
  出了梳棉工房,两名警卫队员架起牟棉花奔向东洋纱厂大门,一路行走好像押赴刑场。
   一派白茫茫颜色。两名警卫队员将牟棉花架出东洋纱厂大门,一撒手扔在雪地上,扭头就走。她忍着脚伤挣扎站起,双眼噙住泪水。
  一辆排子车驶过来,冒着大雪停下。拉车的男人五官端正中等身材,一手紧握车把一手扶住牟棉花,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她不理他,强忍脚痛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跌倒了。那男人放下排子车拉她起来说,你是牟棉花吧?我是谷香的丈夫勾华东,谷香嘱咐我拉车送你回家的。你看这是谷香专门给你预备的裹腿的狗皮褥子。
  勾大哥……牟棉花嘤嘤哭了起来。
  勾华东拉起排子车载着牟棉花,顶着纷纷大雪朝着这座城市的棚铺区驶去。
  牟棉花裹着狗皮褥子坐在车里破涕为笑,说勾大哥我还以为这辈子吃不上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啦。
  铁路信号工勾华东听不懂这番话的含义,憨厚地笑了笑往前奔去。棚铺区的街道狭窄弯曲,宛若一条条溃疡的肠子。一座院落的一间小土屋里住着牟棉花和她的奶奶。
  排子车停在门外,满身积雪的勾华东突然回头大声说,小牟啊,普天下的穷人一家亲!
  牟棉花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这位铁路信号工人不善言辞,他搀住牟棉花走进小土屋。奶奶坐在炕头缝补衣裳看见孙女回来了,连忙铺开被子。
  奶奶,今天我去上班,小日本儿把我给开除啦!说着,牟棉花终于流出眼泪。
  当天夜里,一阵阵脚痛使得牟棉花蜷缩着身子无法入睡。奶奶心疼孙女问她想吃什么。她知道家里只有菜糊糊,就说不饿。
  凌晨时分,她听见窗外响起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奶奶起身下炕,以为有贼。这时屋外响起一个女人声音,说奶奶开门我是谷香,我给小牟送虾酱炒豆腐来啦。
  听到谷香说话,牟棉花一骨碌爬起大声叫嚷起来。好姐姐!我两天没见可想死你啦!
  奶奶点亮油灯去开门。谷香一瘸一拐走进屋来。她身穿蓝棉袄蓝棉裤显得鼓鼓囊囊的,解开大襟从怀里掏出一只饭盒,说小牟你赶紧吃吧还没凉透呢。牟棉花小鸟儿抢食似的打开饭盒,抓着豆腐吃了起来。
  奶奶感动得没着没落,扎煞着双手老泪直流说,你们认识才几天啊就跟亲姊妹似的,这是义姐义妹的缘分啊,我看挑一个好日子你们结拜吧。
  牟棉花放下饭盒一把搂住谷香的脖子说,好啊,你就是我亲姐姐!
  谷香对奶奶说,您老人家也尝尝这虾酱炒豆腐吧。这是我爷们儿亲手做的。他姓勾叫勾华东。您就当他是您的孙女婿吧。
  奶奶激动得双手合十,连连祷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牟棉花一旁笑嘻嘻说,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孙女婿!
  你的脚伤好了吧?那天罚站你要是穿棉鞋也不会冻掉脚指头啊。赶明儿我给你做一双棉鞋吧。谷香关切地说。
  她从小逞强好胜,我给她做了两双棉鞋她都不穿,说不冷。奶奶抱怨着。
  我走啦我得上班去啦,去晚了又得罚站。谷香跟牟棉花拉了拉手又朝奶奶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奶奶追着送出大门,紧紧拉着谷香的手说,谷姐姐你是天底下头一号好人啊。
  谷香转身一路小跑,奔东洋纱厂上班去了。
  
  想起小林白,她心里就有气。想起谷香,她心里就欣慰。坐在桌前抚摸着谷香留下的饭盒,她犯了寻思。谷香姐姐你怎么一猛子扎下去不露面了呢?莫非你把我给忘啦?
  白天思念谷香,黑夜思念谷香,牟棉花双手托腮坐在屋里怀春似的。奶奶看出孙女的心思,悄悄出去打听。她不知道谷香家住何处,三打听五询问也没有准稿子。一天过午,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日商东洋纱厂,东张西望着。
  东洋纱厂大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名警卫队员,就跟庙里的哼哈二将一样。奶奶心里嘀咕不敢靠前,心里盼望有人出来。
  终于出来一辆垃圾车。拉车的老头子摇头表示不晓得谷香是谁,说五点钟有一拨下头班的,你站这儿等着兴许就会遇见你要找的人。
  这是好主意。奶奶一眼看见谷香从大门里走出。几日不见,如隔三秋。老人家叫喊着奔过去。谷香一把拉住奶奶的手,先落泪了。
  谷香瘦了,两行泪水透着满脸憔悴。奶奶猜到谷香遭遇了大事,也跟着流泪了。
  奶奶,我爷们儿走啦,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啊!谷香呜呜哭了。
  奶奶听说勾华东走了而且一句话没留就走了,立即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我的天啊,他走得太年轻啊!我还没来得及认他这个孙女婿他就走啦!老天爷不睁眼啊……
  东洋纱厂门口站岗的警卫队员跑过来大声驱赶着说,老婆子这儿又不是坟地你哭什么丧啊!
  搀着奶奶回家,谷香说勾华东不是死了是走了,穿着铁路制服下班没回家就走了。有人偷偷传回口信说,勾华东去寻找光明了,去向保密。
  回到家里,谷香一进门跟牟棉花抱头痛哭。牟棉花年纪轻轻却变成大姐姐,细声安慰着年长自己八岁的谷香说,你放心吧我姐夫那种好人他一定去了好地方。我看三年五载之后他就是薛平贵,你就是《大登殿》的王宝钏啊。
  奶奶嗔怪说,胡说八道!王宝钏寒窑吃苦十八年,登基享福十八天。我看谷香姐姐是一辈子享福的命。说不定有一天勾华东带着马弁坐着小汽车回家接媳妇啦。
  谷香破涕为笑了,说勾华东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哪里有耀祖光宗的造化,有朝一日他结结实实回来就烧高香啦。
  牟棉花突然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能拴住姐夫的心了,谷姐姐你赶紧生一个大胖小子吧。谷香听罢咧嘴笑了,说你年纪不大倒懂得不少,我看将来你一定是个人物。东洋纱厂把你开除了,那才叫有眼不识金镶玉呢。
  凭什么开除我呀!我一根脚指头都冻掉在东洋纱厂了。牟棉花拍着胸脯说,哼!只要东洋纱厂招工我就杀回去,让小林白那家伙见识见识中国姑奶奶的本事。
  天气热了。牟棉花外出捡煤核儿,然后坐在东洋纱厂大门外,等待着。遇见熟人问她坐在这儿干什么,她就说钓鱼。
  一天下午,她拎着一篮子煤核儿来到东洋纱厂大门口,看见贴了一张告示。她不识字,可巧谷香下班出厂看了告示说招工了。牟棉花乐得直蹦,好像东洋纱厂已经重新录用了她。
  回到家里,奶奶小声告诫说,小日本儿记仇,他们既然开除了你哪能再招你啊。
  牟棉花不服气,打着比方说大清宣统皇上逊了位,还不是照样去满洲国当皇上啊。奶奶气得笑了,说小丫头片子你胆敢跟人家皇上比呀,怪不得谷香姐姐说你将来是个人物呢。
  盼到了考工的日子,牟棉花半夜跑去拿号了。这次排队等候考工的人不多。好像人们都找到了饭碗。人不多,她还是拿到第三十五号,心里美滋滋的。我两次都是三十五,这叫无巧不成书。
  天气热了,考工场从冬天冰窖变成夏天蒸笼,人也从冰块变成包子,一进去一身汗。好不容易轮到三十五号了,牟棉花走进考工场抬头看见考官还是靳大姑,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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