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身旁的王金炳也醒了,起身搀着妻子离开床铺说,这么早你就起床啊。
  厂里有点儿事儿。她轻描淡写说着,去洗脸漱口了。孩子们还睡着。她放轻脚步走进厨房,拿起饭盒装进布兜里。饭盒里装着白面馒头和煮鸡蛋,这是她昨晚专门为自己预备的“参赛选手营养早餐”。
  全国掀起“大跃进”热浪,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全国纺织系统不甘落后,举办“接头、换梭、装纬、查布面、查经轴、走巡回”操作表演比赛,今天上午在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拉开帷幕。这次由纺织工业部主办的操作大赛,俗称全国纺织擂台赛。全国二十几名技术操作尖子云集这里,一决高下。上海的许金娣来了,青岛的陆根萍也来了,还有北京、石家庄、西安、郑州、无锡等地一批高手,各怀绝技纷纷参赛,谁都想打破挡车工接头儿全国纪录,也放上一颗卫星。
  牟棉花没跟丈夫说起全国擂台赛的事儿。既然怀着孩子就不能让丈夫揪心。为了掩饰肚子,她特意穿了一身宽大的衣裳去上班,转念一想穿着这种呼呼啦啦的衣裳上场比赛跟风筝似的,就笑了。好啦,风筝总比大肚子强吧。迎着秋风她走出家门。
  这次比赛正赶上怀孕。厂里领导问牟棉花能不能参赛。她说既能上天也能入地。厂长乐了,放假十天让她做好参赛准备。她一天没歇,说我还要保持产量冠军纪录呢,一歇就泡汤了。
  住在工人新村。走出家门去公共汽车站,十五分钟路程。首班五点半钟发车。天色朦胧,她在中途站候车,感觉肚子饿了。孕妇就是容易饿,因为俩人吃饭呢。打开饭盒,她掰了半个白面馒头,嚼着。想起饭盒里的煮鸡蛋,没舍得吃。
  天阴着,憋着一场秋雨。首班公共汽车来了,有空座。四个月身孕,已经显怀了。她挺直腰板坐着,忍不住从饭盒里掏出一只煮鸡蛋,悄悄剥皮儿吃了。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了肚里胎儿还是为了自己参赛,反正增加了营养。路不近,她接连吃了两只煮鸡蛋,口干想喝水,那渴劲儿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一路颠簸终于到站了。她起身下车。你不是口渴吗,水迎面就来了——这是一场悄然而至的秋雨。她心里连呼倒霉,立即采取措施撑开红色油纸伞,挺胸拔腰走向国棉十九厂大门。
  风很大,雨点斜刺里劈来,专门攻击下半身。进了厂她变成“半只落汤鸡”。走进车间遇到副厂长,迎面就说今天是全国擂台赛你浇病了怎么代表咱厂出马啊?湿了两条腿的牟棉花一下露出性格棱角,笑眯眯冲着副厂长说既然你怕我浇病了怎么不派小轿车去家里接我呢?你是副厂长还挡不住老天爷下雨呀!
  副厂长被她噎住了,只好把这两句见角见棱的话咽进肚子里,当做早点吃了。
  坐在更衣室里喝了一杯水,打了两个喷嚏然后出了一个虚恭,好像有点感冒。她不担心感冒而是担心肚子。打开更衣箱她找出一大块细纱布,叠成一尺多宽四尺多长的样子,脱了裤子一圈两圈缠在腰上。使劲一刹,微微隆起的小腹平坦了几分。
  委屈你啦孩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刹了刹。太紧了不成。太紧肚里孩子有意见。她从更衣箱里拿出工作帽、围裙,还有一双胶底鞋,这是今天参赛的全部行头。她特意换了一条肥大的裤子,上身穿着花布小褂儿,后背贴着参赛号码“57”。看到这个号码她不由想起一九五七年也就是去年秋天,徐贰芬同志由于同情右派言论犯了错误,竟然被免去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的职务,贬到市总工会劳保部去了。
  一会儿出场了。她告诫自己稳定情绪,少想败兴的事情,多想高兴的事情。
  高兴的事情?好像除了挡车织布没有更高兴的事儿了。去年在党校学习听老师讲课,说将来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劳动不再是谋生手段,劳动成了人类的第一需要。也就是说那时候人类不劳动活着就没意思了。想到这里牟棉花暗暗笑了。我不用等到共产主义,现在要是不让我挡车织布我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临近八点钟,来自全国各地的操作能手集体出场,抽签决定出场次序。织布车间人山人海,参观者挤得水泄不通。技术监督宣布抽签结果,上海的许金娣第三个出场,青岛的陆根萍第六个出场,牟棉花第十五。她乐了,这样就有机会观看那两位全国著名的特等劳动模范的挡车功夫了。
  纺织工业部规定,一名挡车工看车九台,一名操作能手每分钟接头二十一根。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速度,早已达到每分钟三十六根,被全国棉纺行业称为“金手指”。
  参加比赛的选手们坐在一排椅子上,靠墙。牟棉花束了腰腹,坐着喘气不畅,就站着。站着视野开阔,她一眼看见对面人群里闪出王莹的脸蛋儿。好哇,这小死丫头逃学旷课跑来看打擂啊。
  一位领导同志宣布全国纺织系统操作表演比赛开始,九位评委入场。牟棉花在观众人群里发现了白小林——这位国棉十九厂技术科资料员也跑来看热闹了。光天化日之下佩戴墨镜的毕竟属于极个别分子,因此目标很大。
  从远处一手手传过来一架日式军用望远镜,三传五递到了郝二黑手里。这个当年的小伯役把望远镜交到牟棉花手里。她看到望远镜上贴着小纸条儿写了几个字:牟,看接头儿动作。
  这是谁给我的?牟棉花四处张望着。是啊,有了望远镜任何选手的接头儿动作便看得清清楚楚了。一时顾不得多想,她举起望远镜将目光投向机台。
  首先出场的无锡国棉一厂选手,人称“巧织女”,她的接头速度达到每分钟四十根,与上海许金娣和青岛陆根萍并称“三驾马车”,共同保持全国纪录。
  望远镜里,牟棉花看着“巧织女”灵巧的手指,好像不停翻飞的玉色蝴蝶。
  巧织女的操作表演赢得一片喝彩。牟棉花知道这是偷艺的大好时机,左手举着望远镜,腾出右手偷偷模仿人家的接头儿动作。
  第三位选手出场了——大名鼎鼎的上海选手许金娣。这位创造了“分段分节换梭,合理计划巡回”操作法的著名劳动模范,一登场便显出大将风度。
  她的巡回看车,步履轻盈;她换梭装纬,姿态优美;她的察看布面,身段潇洒;果然拥有“挡车芭蕾舞”的艺术魅力。牟棉花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差一点欢呼起来。真美啊,一台台高速织机化做一件件舞台道具,一个挡车女工竟然把这种又苦又累的机器操作变成一种又轻又柔的艺术表演,令人心悦诚服。
  牟棉花紧紧握着望远镜,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参赛选手,完全沉浸在“挡车芭蕾舞”的巨大艺术享受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许金娣打破了全国纪录,一分钟接头四十一根。现场掌声雷动。
  牟棉花仿佛没有听到雷动的掌声。她全心全意回味着许金娣的接头动作,猛然悟出这位上海特等劳动模范创造的“五步工作法”的精髓:首先将两根线头拉在一起,对准之后完成绕头、掖头、拉实一系列动作,关键是一气呵成不许丝毫停顿。
  好啊!有了醍醐灌顶般的体会,满头大汗,两手冰凉——牟棉花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这时场上再度响起掌声,轮到青岛选手陆根萍出场了。
  牟棉花静下心来,举起望远镜注视着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这时候身后有人递来一个小纸条,分了牟棉花的心。她展开纸条看到一行字:应当清醒,日本纺织业已经使用第二代织机了。
  字条儿没有落款。牟棉花估计这是白小林写的。因为国棉十九厂只有白小林研究日本企业管理而且头头是道。白小林不光研究日本,还娶了一个日本战争遗孤为妻。人们都说他走火入魔了。
  牟棉花不认为日本的第二代织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举起望远镜专心致志观察着陆根萍的操作表演。望远镜真好,近在咫尺。哦,这位来自青岛的特等劳动模范在许金娣“五步工作法”的基础上,接头动作有了令人难以察觉的改进。这改进,恐怕只有许金娣本人看得清楚。
  牟棉花寻思着,既然陆根萍在许金娣的基础上做了改进,那么我要是把陆根萍的最后两个掖头和拉头动作由中指改为食指,两个动作合而为一,这两个动作不就同时完成了吗?这样就节省了一个动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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