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老头儿满脸堆笑对王莹说,您让他吃了饭再说,行吧?
  王莹觉得这老头儿挺慈祥的,便向王援朝大声说,你快吃,我在书房等你辩论呢。
  回到书房,电视机里正在播出最后一组录像画面,王援朝极富感情地说,“如今很多人变了,有的化蝶为蛹,有的化蛹为蝶。我风风雨雨几十载,理想主义者的本质没有丝毫变化,我愿做一条千里回游的大鲟鱼,最终采取这种自我批判的方式完成最后一跃。这最后一跃象征着理想,也意味着悲壮,因此我愈发义无反顾。”
  王莹突然被哥哥感动了,悄悄流下两行热泪。是的,哥哥这样做好比向湖里投进一粒米,激不起任何浪花自己却被吞没了。
  从哥哥想到自己,我也属于最后一批理想主义者啊。上马CFC项目,建立龙头企业集团,这都是跋山涉水的冒险之举啊。现实主义者安步当车,一路走来毫无闪失。理想主义者一往无前,最终落得一身是非。
  王援朝操纵着电动轮椅驶进书房。灵莹,你继续对我开展大批判吧。你说什么我都接受。
  扭脸擦去泪水,王莹朝着哥哥笑了。一个男人主动放弃权力,这不同寻常啊。我是女人我都不肯辞职,我真的很佩服你。不过,你企图以自己的辞职终结金水集团的封建管理体制,恐怕很难。你的金水集团是一片麦田,怎么可能生出稻穗儿呢?
  说得好!即使仍然生出麦穗儿,我也不感到遗憾。关键是我做了。一个男人做了他想做的事情,足矣。王援朝沉静如水,注视着妹妹。
  全国闻名的金水村,资产雄厚的金水集团,你说辞就辞了。你真的做了一件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王莹继续回味着,连连摇头。
  是啊,今天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打来电话,责问我为什么擅自辞职。我说我的级别是村支部书记,根据干部管理权限由乡党委负责,我根本无权向市委请辞。至于金水集团嘛属于工商局注册的大型集体企业,只能自己给自己当家啦。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说什么呢?王莹关切地询问,忘情地看着这位坐在轮椅里依然能够掀起一场风暴的男子。
  他要求我谢绝所有新闻媒体采访,他说立即向市委书记汇报。我说太好啦,我就是想通过自己辞职引发高层领导关注体制改革的问题。如今,金水集团尾大不掉,很可能变成一只巨型经济怪兽啊。你知道吧,我们金水村有了自己的警察自己的法庭自己的保安部队,代表着高度富裕阶层的利益。我们的社会正在走向私有化,很多事情令人始料不及啊。
  听了哥哥这番话,王莹想到自己的东方制冷集团,感觉压力沉重。一个念头小鱼儿似的跃出水面哗地在脑海里溅起一朵浪花——她猛然想起产品积压的事情,便向哥哥核实。
  是啊,我刚刚辞职,新的领导班子封我为顾问,当然今后我是顾而不问啊。
  新的领导班子便查出问题了。这说明他们没有顾忌我的权威,有闯劲儿!王援朝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承认,金水销售公司仓库里积压着一批你们的产品,是我年年命令他们跟你们结账的。
  哥!明明产品积压在仓库里你们退货就是了,你们是销售商不是生产商,为嘛非把自己装扮成买家掏钱买单呢?
  哥哥终于低下头,注视着搭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脚。妹妹看到哥哥穿着妈妈亲手做的布鞋,明绱,千层底儿,尖口儿。
  哥,你为什么这样做呀?你为什么这样做呀?王莹催问着。
  灵莹,我还不是为了支持你嘛。王援朝小声说着,好像理亏似的。
  我从小争强好胜,你疼我爱我关心我,不忍心看到我失败,是吗?王莹眼里闪动着泪花。
  王援朝用力点了点头,终于承认了深埋内心多年的情感。
  王莹双手捂脸呜呜哭了起来。谢谢你,援朝……
  老头儿悄悄走进来,轻轻递给她一块雪白的毛巾。
  王莹接过毛巾无毫无遮拦地哭着,竟然体会到一种从来不曾体会的快感。
  王援朝说,灵莹,这位老先生就是我的生身之父勾华东。
  老头儿平静地说,我被俘了,没死。交换战俘回国发配到大兴安岭深处。四十年过去了……
  
  16、老夫与老妻
  
  如今长期住在工人疗养院里的老牌劳动模范,只有三人了。据说是“遗留问题”,属于“挂账”。什么叫挂账呢,牟棉花不懂,也不想懂。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打从阿富汗援外归来,高层领导对她的批示是“暂时养起来”五个字。于是养了起来。先是住在“高干楼”等待审查结论,然后搬回丙楼成为疗养员。随着时光流逝,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暂时”相加,就等于“永远”了。
  回首往事,牟棉花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大半生住在工人疗养院里以劳动模范的身份疗养着。自己赢得“棉纺战线一面旗帜”的称号以及全国“接头冠军”的荣誉,只有那么几年时光在生产第一线度过。恰恰这几年时光,宛若一笔无限增值的存款,任她终生享用着。
  住在工人疗养院里,想看报纸只能去饭厅报栏。索性就听收音机。无论听广播还是看报纸,报道普通人的消息越来越少,报道有钱人的消息越来越多,譬如一个大款给农村的老母亲买了一架直升机,说是农忙时播种洒农药,干活儿,农闲时载着老太太上天兜风看云彩,玩儿。牟棉花并不认为人们都富了,譬如从收音机里听到有个下岗女工为了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偷偷上街卖肾。买飞机的卖肾的,听得牟棉花不知所措。
  她在不停地做鞋。起初做鞋是为了保持基本功,时刻准备重返国棉十九厂生产第一线。随着时光推移年代变化,生产第一线渐行渐远,做鞋便成了生活习惯。人老了,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做了,主要任务是活着。人活着不能生锈,就做鞋。给解放军战士,给抗洪第一线,给希望工程,给医疗队员,给李亦墩同志那样的老干部。
  春天里风大,牟棉花除了做鞋,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写书。她说我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我的东西一定要留给后人,不能不声不响淹没了。比如接头技术,比如“牟棉花工作法”,即使织机更新了三代,棉纺女工的奋斗历史不应忘记。
  听说牟棉花写书,躺在高干病房里中风偏瘫的徐贰芬大姐打来电话预祝牟棉花写书成功。牟棉花在电话里向这位革命老大姐表决心说,您放心吧,我六十岁之前一定写完这本书。
  她写书的高级参谋是靳大姑。这位七十三岁的“老棉纺”历经沧桑,已经修炼成为人世罕见的老妖婆了。她老人家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弯背不驼,走路一阵风,说话如敲钟,依旧满嘴粗话。
  听了牟棉花的豪言壮语,靳大姑撇了撇嘴说,扯你娘的蛋,现在离你六十岁不到半年时间,你写书也搞大跃进啊?你他妈的不要命了,我三朝元老还想多活几年呢。
  牟棉花不敢惹靳大姑,说只争朝夕嘛。靳大姑说你争来争去也只能活一辈子。你这辈子是国棉十九厂挡车工,你下辈子还是啊?
  对,我下辈子还是国棉十九厂挡车工!牟棉花不服气了,开始反驳靳大姑。
  靳大姑掏出烟卷儿叼着,依旧不点燃说,你住在疗养院里任屁不知道,咱国棉十九厂南院黄啦,只剩下北院几个车间维持生产呢。等到你下辈子投胎转世当了棉纺女工,北院也黄了八期啦!
  真的?牟棉花极其失望地看着手里的鞋楦子说,挺好的国营企业怎么黄啦?
  你知道合成化学厂吗?你知道耐火器材厂吗?你知道风动工具厂吗?你知道医疗器械厂吗?你知道低压开关厂吗?靳大姑一口气说着,好像相声《报菜名》里的“贯口”。
  都黄啦?牟棉花仿佛不忍心打听遇难亲人的下落,小声问道。
  靳大姑看到牟棉花动了感情,反而安慰她说,也有好厂子啊,就说东方制冷设备厂吧,龙头啊。电视里你闺女大出风头呢。国营企业走出困境,兴许就从灵莹这儿开始呢。
  借您的吉言吧。牟棉花送走靳大姑,马上给王金炳打电话。她跟老伴儿约定星期天上午去看望国棉十九厂。
  星期天一大早儿,已然退休的王金炳骑着一辆红色小三轮车来了。牟棉花站在工人疗养院门前等候着,远远望去老伴儿好像骑着一团火焰。
  这辆小三轮车是设子去年亲手为父亲制作的,说是送给爸爸的退休礼物。那时候儿子还不知道父亲推迟了退休。王建设利用九个公休日,去废品公司买钢管,跑汽车修理厂寻轴承,到车具市场购置零件,在橡胶制品商店配轮胎,只花了八十二元钱做成这辆小三轮车,还特意喷成天蓝色。王建设是普通工人,送小三轮车就等于送给老爹“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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