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冯五一身穿军装腋下夹着一卷大批判材料沿着厂道走来,兴高采烈哼唱着革命歌曲。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停住脚步注视着这位女清洁工。
你怎么……?冯五一根本没有想到王莹做了清洁工。你怎么扫了马路呀!听说你爸你妈以前都是特等劳动模范呢。
我爸我妈是特等劳动模范我就不能扫地啊?王莹抡起扫帚继续清扫厂道。
之后遇到了范金斗。这位政工组长感慨地说,你不愧劳动模范的后代,主动做了清洁工。你做得对,你做得好,你做得又对又好啊!
王莹并不知道这位政工组长与王金炳当年都是华昌机器厂的伙计。
王莹下班回家仍然下厨做饭,脚手不闲,好比李铁梅“里里外外一把手”,完全充当了家庭主妇角色。
一天,吃过晚饭王金炳低声低语说,今年不是建国二十周年大庆吗,我被选为机械行业工人代表去北京参加天安门国庆观礼,明天就集中了。
这是好事儿啊!王莹高兴地说,这么光荣的事情您怎么还犯愁呢?
当了这么多年的劳动模范又蹲了这么久的“牛棚”,我可不愿意显山露水了。我最大的心愿是自己管理一个小仓库。
女儿只得劝慰父亲说,参加国庆观礼是政治任务,别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国庆节一过,王金炳从北京回来了。十月三号一大早儿,全厂青年工人集合前往火车站迎接国庆赴京观礼代表团凯旋。男的身穿崭新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人人戴白色长檐工作帽;女的身穿白色小帆布工作服,人人戴蓝色无檐工作帽。
火车站前人头攒动,旗帜飘舞。王莹跟随队伍走进站前广场,感觉一下淹没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了。广播喇叭传出播音员激越的声音,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送给我市工人阶级的金色芒果进站啦!
站前广场轰地掀起一波波声浪,迎面扑来。王莹感觉双脚腾空,朝前漂浮着。不知为什么站前广场突然一静,她听到广播喇叭里说“手捧金色芒果大步跨出车厢的是机械工人代表王金炳同志”!
是爸爸呀!王莹感觉自己醉了,内心幸福得一塌糊涂。人山人海,女儿根本看不到父亲身影。欢迎仪式结束了,铁路工作人员在站前广场捡到四百八十五只鞋,各式各样满满装了几大筐。
王莹迷迷糊糊回家去了。她在厨房里赶做午饭,打卤捞面,还配了两样菜码。然而,爸爸晌午没回来,晚饭也没回来。
全国各地的工人阶级代表离开北京,满怀激情地捧回一颗颗金光灿灿的芒果。在国外金色芒果被称为“圣果”,意义非同寻常。国庆观礼之后,本市工人阶级代表王金炳小心翼翼从北京捧回金色芒果,一下火车即受到本市二十万产业工人的夹道欢迎,盛况空前。为了及时把毛主席的恩情送到工人阶级心坎上,王金炳从火车站直奔钢厂,之后去了兴无化工厂和代代红毛纺厂,两天跑了三十二座工厂,十八万革命职工瞻仰了毛主席送给工人阶级的金色芒果。
王金炳的任务是一天跑十几座工厂,向工人阶级展示着金色芒果。工人们听说他在北京跟毛主席握过手,便频频跟他握手。跟他握手等于跟毛主席握了手。就这样不停地握手,他患了腱鞘炎,手腕贴了伤湿止痛膏,隐隐作痛仍然继续握手。
到了第六天,毛主席的金色芒果出现黑斑,开始变质了。金色渐渐趋于黑色,不能展示了。有关领导紧急命令工艺美术制品厂以石蜡染色仿制替代品,供奉在军管会大厅毛主席塑像前面。
已经腐败的芒果摆放在市委第三招待所王金炳房间里。这可怎么收场啊?他跑去问张三,张三躲闪了。他拉着李四询问,李四回避了。好像人人都不愿意接触这件棘手的事情。王金炳反而成了多言多语的饶舌鬼。噢,他渐渐明白了。留它又留不得,扔它也扔不得,没人愿意承担如此重大的政治责任。
领导为他摆了庆功晚宴,四个凉菜四个热菜,鸡蛋汤白米饭,都是从市直机关食堂端来的。王金炳知道巡回展示金色芒果的任务圆满结束,心里居然有几分伤感。于是他破天荒喝了一杯啤酒,满嘴马尿味道。领导关怀地说王师傅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他想说需要一张自行车购买证,因为大女儿参加工作了。转念一想自己从来没有向领导提过任何要求,没张嘴。
喝了啤酒晕晕乎乎回到房间,他看到那只渗汤流汁的乌黑芒果眼窝儿一热,从怀里掏出素白手绢将这只芒果包裹起来,好像包裹了一桩心事。第二天带着手绢包裹的芒果离开市委第三招待所,他回家了。毛主席的金色芒果变得乌黑,这是绝对机密啊。他悄悄将它藏在自己卧室里。两天之后这只芒果完全溃烂了,卧室里弥散着一种腐败气息,味道怪怪的。傻凤跑进来询问什么味道,被他撵了出去。当天夜里他剔除腐烂果肉,剥出一只扁似牛舌的芒果核儿,摆上窗台晾干。他点燃一炷香,跪在芒果核前,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总是担心有人追究芒果下落,好像它变成埋在家里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发生爆炸。于是惴惴不安,度日如年。王莹不了解爸爸的心思,使用一系列词汇形容忧心忡忡的父亲: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临大敌……总而言之,女儿对父亲的委琐表现深感失望。
王金炳偷偷将那颗晾干的芒果核儿栽在一只花盆里,还浇了水。第二年开春,竟然发芽了,花盆土壤里钻出一棵油亮翠绿的幼苗儿,那叶子又细又长。
活啦!毛主席的芒果活啦!王金炳悲欣交集,不觉流下泪水。
10、欢笑与哭泣
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工宣队由老中青三代组成,范金斗担任工宣队长,工宣队员有苦大仇深的安师傅,有参加过中印边境反击战的复员军人阙师傅,有学毛著积极分子薛师傅,还有锅炉工童师傅和女清洁工王莹,浩浩荡荡进驻长征中学。
王莹偷偷笑了。我进厂才几天就成了工宣队员占领上层建筑去了。她下班回家宣布了这个消息。王建设恍然大悟。姐,长征中学就是我们学校啊!
王凤颇为羡慕地说,哼,长大了我也当工宣队……
三天之后,王莹跟随工宣队在长征中学全体师生的夹道欢迎下走进这座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著名学校。身穿工作服头戴工作帽的王莹手举红宝书在欢迎的人群里寻找着王建设,一直走进工宣队驻地就是学校从前的物理实验室,也没见到弟弟身影。哼,这家伙是个落后分子,就连欢迎工宣队进驻学校的活动都不参加。
回到家里她叮嘱弟弟说,你以后必须积极参加学校各项政治活动,公共场合见面不要叫我姐姐,我们工宣队员要公事公办嘛。
表情木讷的王建设严格服从姐姐的嘱咐,在学校里即使擦肩而过也不跟姐姐打招呼。这种冷漠表现遭到同学们批判,纷纷指责他对工宣队员“小王师傅”缺乏无产阶级感情,狂妄自大。王建设一时无所适从,回到家里冲姐姐说,非让我假装不认识你,我都快成地下工作者啦!
仲春时节,这座城市的应届初中毕业生迎来一次选调的机会。百分之一点五的比例,选调留城作为工人阶级的新鲜血液充实到工矿企业。其余百分之九十八点五的学生,依然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性格内向的王建设躲在自己房间里喃喃自语。我要是留城当工人,天天修理机器多好啊!我要是留城当工人,天天修理机器多好啊!
王凤向姐姐报告说,设子哥哥兴许神经啦!两眼直勾勾看着我……
姐姐推开弟弟的屋门,看到目光黏滞的弟弟大虾米似的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好弟弟,无论留城不留城你都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即使上山下乡了,你也可以修理电磨啊抽水机什么的。
哦。王建设缓缓挪过目光投向姐姐说,我特别喜欢工厂,我特别想当技术革新能手……
姐姐知道你的心思。王莹深沉地说。
长征中学应届毕业生依照军事建制编为四个连十六个排,总共七百二十三名学生,按照百分之一点五比例计算,只有十点八人留城。经过四舍五入,核定名额十一人。进驻长征中学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最高领导机构,工宣队长范金斗主持会议,研究敲定这份沉甸甸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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