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一会儿我去你家做客!王莹冲滕维丽背影喊着,哭了。擦去眼泪她上楼去看望父亲了。
  自从跟冯五一离婚,王莹把冯器寄养在父亲家里。如今工厂破产成了“下岗厂长”,她很想跟儿子共同生活,弥补母爱的不足。老人家在厨房里忙碌着,嘴里哼唱着《红灯记》,而且是李奶奶的唱段。女儿不知道父亲曾经饱受乳房隆起的困扰,只觉得父亲的哼唱很有几分老太太的味道。
  她给父亲送来一千块钱。儿子冯器寄养在这里,日常开销不小。她告诉父亲自己的工厂破产了,这几天就去滕维丽的工厂上班。王金炳好像并不感到意外,说人生在世有顺风也有逆风,只要一股劲朝前走就是了。
  滕维丽这人不错,我跟她处得挺好。说着王金炳嘿嘿笑了,前几天她给我一封信,说到时候转交给你。我问她什么时候转交,她说到时候就知道啦。
  什么信呀这样神秘啊?王莹听了没往心里去,走进厨房冲了一碗方便面。平时限制孩子吃方便面说是垃圾食品,今天自己却吃了起来。于是小偷似的吃完方便面,去滕维丽家了。
  劳模楼是一座老楼了。有的劳模早就当了官,搬走了。仍然住在这里的老劳模们过着朴素的生活,从容不迫。滕维丽是跟中药厂的老劳模侯彦英调换的房子,住在四楼三号。
  远远听到电钻声,来到滕维丽门前,已经安装完毕。滕维丽喘着粗气收拾着房间,说安装了一台太阳神牌燃气取暖炉,厂家还赠送一份人身意外保险,冬天可以烧上土暖气了。
  你放着自己厂里的燃煤取暖炉不用,怎么安装竞争对手的燃气取暖炉啊?
  滕维丽表情复杂地吐出一句话,我避嫌啊。王莹认为滕维丽做得对,你用了自己厂里的产品,花钱不花钱那是说不清楚的。
  王莹说参观一下你的闺房吧,就穿过小客厅站在卧室门外打量着滕维丽的小巢:一房一厅一厨一厕,当年按苏联图纸建造的房子,并不显得十分落伍。滕维丽去卫生间洗手了。王莹无意之间看到小客厅方桌上摆着一只小竹篓儿,里面装着几只药瓶子。随手端起竹篓,她看到有两只药瓶上贴着“肿瘤医院监制”的标签。
  咦,滕维丽单身生活这应当是她本人服用的药物啊。莫非她患了肿瘤方面的疾病?
  滕维丽扎煞着双手走出卫生间说,王莹你明天就报到吧,你尽快工作就能接替我啦……
  药瓶引发的猜测似乎得到印证,王莹故作镇定地问道,我接替你?我可不想抢班夺权啊。
  这一阵子我身体不好很想休息一下。咱们是股份制企业,你按照现代企业制度办事就是了。
  听了这几句话,她愈发认定滕维丽身体出了大毛病。匆匆告辞,跨上自行车王莹径直赶往市立肿瘤医院。找到医政处说明自己的身份,终于在微机档案里调出滕维丽的病历。
  轰的一声脑海里好像投进一块巨石,王莹伸手扶着墙壁,浑身颤抖不止。
  当初滕维丽写匿名信反映我独断专行的问题,并没有诬陷我。如今反思起来,我在东方制冷设备厂搞的就是一言堂啊,党政大权一手抓,职代会形同虚设,副书记副厂长没有发言权。如果我认为滕维丽是一个叛徒,她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叛徒。如今,我成了“下岗厂长”,滕维丽不计前嫌接纳我,她是好人啊。好人,却患了晚期不治之症。
  想起滕维丽留给父亲的那封信,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王莹坐在肿瘤医院候诊室,好似推理小说家进入构思状态。
  啊!她起身跑到IC电话机前面,拨通哥哥的电话。电话里传出苍老的声音。您是勾伯伯吧我是王莹请援朝马上接电话。
  听到王援朝的声音,王莹快速地讲了一个故事,请他推断结论。王援朝慢条斯理说,这位女厂长不愿使用自己工厂生产的燃煤取暖炉,偏偏安装了一台竞争对手生产的燃气取暖炉,可以解释为避嫌。如果她患了不治之症而且属于理想主义者,那么她很有可能主动选择死亡方式……
  你说的主动选择死亡方式就是自杀吧?王莹惊悚地问道。
  她为自己没有兑现扎根边疆永不返城的誓言而痛苦,这说明她是一个不肯谅解自己的人。电话里王援朝感伤地说,如今这样偏执的人很少啦。假若她选择自杀,我们应当认为这是她最后的献身精神……
  所以她安装了一台燃气取暖炉!听了王援朝的推断,王莹几乎喊叫起来。挂了电话她忘记了自行车——长跑选手似的朝着“劳模楼”方向飞奔而去。
  王莹几乎是冲进滕维丽家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这位曾经亲密无间的女友,一时说不出话来。滕维丽端来一杯水,王莹接过来泼在地上说,你以为你得不治之症就不久于人世啦?人家铁娃也是这种病已经治好啦!
  你不愿意轻如鸿毛,你想死得其所,所以安装了竞争对手生产的燃气取暖炉。天气降温点火取暖,突然有一天轰地爆炸了。当天电视新闻必然报道这起居民住宅死亡事故,起因是燃气取暖炉泄漏造成爆炸。你死了,燃气取暖炉一夜之间成了不安全产品,销售滑坡。燃煤取暖炉迅速占领市场。你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发出一声轰响,炸垮竞争对手,你为自己的工厂赢得了最后一次胜利。
  滕维丽无奈地望着王莹说,你一定看了我留给你的那封信,你认为我这样死法很卑鄙吧?我用这种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打击对手……
  这时候,王金炳提着一罐鸡汤推门走进,那情形如同走进自己家门。滕维丽当头就说,我嘱咐您不到时候不要把那封信给王莹看,您怎么提前啦?
  没有啊,那封信我锁着呢。
  王莹解释说,我根本没有看到你那封信,这一切都是王援朝的逻辑推理。
  滕维丽听了一愣,猛然低下头去。看到滕维丽承认了,王莹哭了。
  滕维丽我告诉你,有三分之一癌症是可以治愈的,还有三分之一可以带病存活,你为什么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呢?你的理想主义是偏执型的,你的英雄主义也是偏执型的。我被你感动了,但是我反对你这样做!
  我人生最后一场宏大演出,被你取消了。滕维丽苦涩地说着,接过王金炳的鸡汤罐子。
  王金炳勇敢地说,阿丽你不要灰心,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听了父亲这句话,王莹似乎明白了一点点,谨慎地笑了。
  王莹说,只要你打算活下去,明天我就去你厂里报到,跟你当年一样从喷漆工做起。
  天气冷了,这座城市进入取暖期。一天喷漆女工王莹大步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对滕维丽说,我从市供热办得到信息,咱们这座城市五年实现冬季住宅供暖,我们不宜在取暖炉领域恋战,更不应该把命搭进去!
  正要去医院化疗的滕维丽起身说,我们开始改做工业节能锅炉了,冯五一打来电话订购五台。
  王莹满意地笑了。金水集团炸了市长楼之后,征了劳模楼的地块,限期搬迁实施定向爆破呢。
  真的?滕维丽表情紧张起来。金水集团太疯狂了,可惜王援朝退位了,咱们没有办法保护自己。
  我想总会有办法的吧。喷漆女工王莹含糊其辞地说着,笑了笑。
  临近春节,没有听到劳模楼拆迁的消息。顶着中午阳光,不声不响来了一辆轮椅。出门晒太阳的老劳模们看到王援朝来了,知道他以前是金水集团的一把手,纷纷凑过来询问。
  王援朝说,你们肯定要动迁的,搬到双气双水的新楼里去住嘛。不过这座劳模楼保住了,改成劳模博物馆。
  老劳模们呼的一声散了,回家给亲人打电话去了。王援朝启动电动轮椅,驶进父亲居住的楼门。
  王援朝走进家门叫一声爸爸。王金炳从厨房跑出来问儿子吃饭了吗。王援朝点头说,您放心吧这座劳模楼不会炸了,我投资一千八百万元把它改建成为劳模博物馆,主要展示新中国劳动模范的日常生活。
  这时候王金炳惊诧地叫了一声,援朝你轮椅呢?
  我的轮椅放在楼下芒果树旁边,锁着呢。
  这么说你是两条腿走到二楼来的?王金炳扎煞着双手望着儿子,又惊又喜。
  是啊。我前几年在德国治好了腿,没有急于离开轮椅。为什么呢?因为轮椅成了我的形象符号,不坐轮椅就不是王援朝了。如今,我无官一身轻,也就不用轮椅打掩护了。从今往后我扔掉轮椅啦,扔掉轮椅之后我就不是王援朝了。
  王金炳听不懂这番话的真正含义,他只知道大朝不坐轮椅了,大朝不坐轮椅就是天大的好事。当然,建立劳模博物馆是宇宙大的好事。
  春节前夕,机械技师王建设在高新纺织工业园宿舍里读报,无意之间看到一则启事:“勾援朝先生偕王莹女士特别祝贺勾华东老先生八十岁生日快乐!”
  嘿嘿。王建设由衷地笑了。那一场乱伦风波反而把俩人弄到一起啦。
  过了春节是正月。一天晚上王金炳戴着老花镜给滕维丽读报,看到一则企业注册广告。
  华昌机器厂 法定代表人:白鸣岐 资本性质:民营经营范围:机械制造
  注册资金: 一百万元人民币注册地址:新三条石工业园内
  嘿嘿。老东家今年九十岁了吧?他老人家太顽强啦,有生之年居然重新成了华昌机器厂的老东家。王金炳自言自语说着,流出眼泪。
  滕维丽喝了两粒抗癌胶囊说,如今的华昌机器厂不会是小作坊了吧?白小林应当去做少东家啦!
  时钟滴答滴答响着,好像故意夸张着流水光阴。于是光阴便流水而去了。
  原刊责编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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