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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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克凡




  舒芸引着王莹进了屋,抄起冷水瓶给姐姐斟了一杯白开水。这冷水瓶其实是医用量杯,无言地说明着舒芸的护士身份。
  建设加班去了。他们车间一到月底就忙,一宿一宿加班,吃不得吃,睡不得睡,人都累瘦了。舒芸小声说着。
  王莹放下水杯打量着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屋子:红砖地面擦得光光亮亮,床上被子叠得规规整整,角落里码放着锅碗炊具,洗得一尘不染。再看弟媳舒芸,身穿工人疗养院的白色护理服,显得俭朴文静,一看就是合格的家庭主妇。
  拉着弟媳的手坐在床前,王莹说今晚我是专门来看你的,你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千万不要自己扛着。
  舒芸似有难言之隐,突然猫腰从床下拉出一只木箱子,抽泣着说建设就是喜欢收集这些螺丝钉,心肝宝贝儿似的。王莹伸手打开木箱子,看到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螺丝钉,有烧蓝的有镀锌的,有钢质的有铜质的,有粗丝的有细丝的,统统被主人擦得锃光锃亮,活像一颗颗珍藏多年的小宝贝。
  舒芸一旁介绍说,这螺丝钉啊,有苏联的有日本的有美国的有德国的,都是建设一颗颗收集的。我听说有收集邮票的收集火花的收集烟标的,还没听说有收集螺丝钉的……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王莹暗暗惊异弟弟如此怪异的收藏癖好,安慰弟媳。
  是啊。我知道建设是大好人,不抽烟不喝酒光知道钻研技术,所以嫁了他。可是结婚之后他从不脱裤子睡觉,你说是我有毛病还是他有毛病啊!
  难道你们没有夫妻生活吗?王莹同情地看着舒芸,轻声问道。
  好歹有过几次,可他不脱裤子啊,完事儿立即提上,好像有人捉奸似的。我听见他说梦话,好几次都说大胡子追来啦,搜查金银财宝……
  舒芸妹妹啊,真是委屈你了。建设是我亲弟弟,你就是我亲妹妹。我觉得建设不是生理问题,那年抄家受到惊吓,留下心理创伤。王莹说着激动起来,挥动着胳膊好像大会作报告。舒芸啊你相信姐姐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舒芸觉得这件事情难度很大,低头叹气说,大姐呀,我偷偷请教了大夫,他们认为建设心理阴影太重,必须消除情绪记忆实施心理脱敏……
  心理脱敏?你得给我详细说说,只要我弄明白了,一定能够帮助设子闯过难关,让你们夫妻过上美满生活!
  你看看吧。舒芸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说,这是我们工人疗养院心理医生的治疗方案,我看就像排一场话剧,实施起来难度太大……
  看来首先要找到那个大胡子,你知道他的线索吗?
  舒芸机敏地说,我调查了,那大胡子名叫胡学东,他开了一家小饭馆名叫“咱家厨房”在塘口东头,现在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舒芸随手将小本子塞给王莹,小声说建设回来了。果然,身穿蓝色夹克式工作服的王建设拉门走进屋里,手里提着一只帆布兜子。他看见姐姐在座似乎倍感意外,被动地笑了笑。
  春寒。王建设还是满脸大汗。舒芸上前递去擦脸的毛巾,顺手接过帆布兜子。王莹不无疼爱地说,如今工作服式样改进了,设子穿了显得一表人才啊。王建设再次咧嘴笑了笑,说工人就穿工作服呗,本色。前些年陈永贵当了国务院副总理,头上照旧扎着一块白手巾嘛。
  设子,你们厂形势不错吧?群众对冯五一的反映怎么样?王莹一口气说着,好像听取基层工作汇报。
  我姐夫这次担任技术改造办公室主任,为了争取大项目东奔西跑特别忙。听说要引进日本生产线什么的,我姐夫还报考函授大学钻研企业管理呢……
  是吗?以后你姐夫有什么动态你及时告诉我,他读函授大学这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
  舒芸惊诧了。姐,你和姐夫不在一起吗?
  王莹突然笑了说,没离婚也没分居,就是我忙他也忙,有时几天见不上。设子,你的情况怎么样啊?
  王建设略带羞涩地说,经过厂里选拔比赛我得了冠军,厂领导让我代表全厂参加全市机械行业技术比武,有车工钳工焊工那样的专业选手比赛,也有综合类全能选手比赛,我参加五项全能比赛……
  王建设喝了一口水告诉姐姐,五项全能比赛就是拿一个工件儿要你按时完成。这工件儿包含多种技术,有车工有钳工可能还有钣金工和烘装什么的,有时是制造一个工件儿,有时是修复一个工件儿,反正是考验你的全能技术。嘿嘿,哪一座工厂都有几个这样的全能选手……
  看到弟弟长了出息,王莹拍手站起说,好啊,姐姐没白疼你!从小我就看出你是能工巧匠的好材料。你要是在北方电机厂不顺心,就调到姐姐厂里!姐让你当技师行吗?
  谢谢姐。我这辈子就在北方电机厂干下去了,除非它不要我,不能我不要它。王建设低声说着,很忠诚的样子。
  好吧,姐从这里路过进来看看你们。你们吃晚饭吧我走了。王莹起身告辞走出弟弟十二平方米的家,推起自行车。
  姐,你当了企业领导怎么还骑车子啊?舒芸送王莹走出狭窄通道,小声说。
  办公事坐车,办私事骑车,这是规矩啊。王莹说着,突然扭脸注视着弟媳说,舒芸妹妹,你和建设是恩爱夫妻,我一定把你们的问题解决了!
  骑着自行车告别工人新村,王莹朝着塘口方向去了。一个拯救弟弟的行动计划,渐渐浮现出来。好啊,既然采用心理脱敏疗法那就上演一出活报剧吧。
  几经寻找,终于看到“咱家厨房”的招牌。这就是胡学东的小饭馆啊?她停下车子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饭馆,收银员兼职跑堂,女的。王莹要了二两包子,一碗馄饨。粮票废除了,只交人民币即可,依然是先交钱,后吃饭,这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特点。很快,包子和馄饨都来了。这时身穿白罩衫的女跑堂拉了一只凳子坐在她面前,叫了一声王莹。
  是你啊!王莹终于认出这位已经辞职的东方制冷设备厂供应科副科长——当年在中层干部大会上向她举手发问的韩卫红。
  韩卫红明显发胖了,瓜子脸变成磨盘脸,杨柳细腰变成水桶粗腰,几乎难以辨认了。然而大炮筒子脾气丝毫没有改变。
  我告诉你吧王莹,我那点儿经济问题搁在今天根本不叫问题,辞了职我也不后悔。我们承包这间小饭馆,夫妻店。我丈夫管伙房,我管店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说着,韩卫红冲里面喊道,哎,老胡你出来跟我们王书记见个面!
  一个身穿白色罩衫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光头,胡子刮得挺干净,向着王莹点头致意便转身回去了。韩卫红大声说,我丈夫叫胡学东,他吃劳保啦。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大胡子胡学东竟然是韩卫红的丈夫。王莹心里寻思着,胡学东我不管你是谁,我要是不把你办了,我弟弟这辈子就毁啦!当年为了弟弟留城当工人我宁可被工宣队辞退。
  王莹吃了一个包子,太咸,转而去吃馄饨。韩卫红聊兴很盛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当年孔满囤为什么提拔你当党委副书记吗?其实应当提拔我!
  韩卫红谈兴大发,双手托脸架在桌上好似突突发射的机关枪。事过多年,我也不瞒你了。孔满囤是好色之徒啊,他在办公室里把我干了,还许诺提拔我。后来为什么提拔你呢,因为他儿子看上你了。哎,你跟他儿子没事儿吧?
  看来韩卫红不是干大事儿的人,胸无城府性格明朗,一见面主动说出她跟孔满囤的不正当关系,心直口快的。改革开放,总有一些人成为牺牲品的。这两口子就属于时代淘汰的人,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呢。
  王莹朝着伙房方向看了看。韩卫红笑了,你放心吧胡学东听不见,他听见了又能怎么样?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啦……
  韩卫红信息量很大,一副不吐不快的表情说,还有一件事儿我告诉你吧!前几天你丈夫跟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在我这儿吃饭,说要拜师学习日语,一旦立项就率团去日本谈判引进技术改造项目……
  这倒是一个令王莹感兴趣的话题。当初出于赌气嫁给冯五一,结婚之后终于明白拿什么赌气都行,就是不能拿婚姻赌气。是的,这一程子冯五一对企业管理兴趣极大,多次表示不懂企业管理就当不成企业家。由此看来,那位戴墨镜的男人一定是白小林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改革开放春风吹,“日本特务”白小林成了香饽饽,当上了冯五一的日语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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