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解下围裙,轮到谷香去吃饭了。她端着饭盒风风火火走了,好像去赶集。牟棉花是生徒,没岗位。带班长既然吃饭去了,她也不必饿着。二号梳棉机她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油盅注了油。扔下扫帚擦一把汗,她舍不得解下围裙。她臭美,一解下围裙就不显腰了。
她的午饭是一只菜饼子,小心翼翼包裹在手巾里。一屁股坐在机台上,吃一口菜饼子喝一口凉水。穷人家的孩子喝惯了凉水。家里烧开水那是要买煤的,买煤那是要花钱的。
杂合面和马苋菜做成的菜饼子,凉了变得很硬,嚼着心里却很香甜。我考进了日商东洋纱厂,谢天谢地啊。从今往后只要好好跟着师傅学艺,两年出徒就能养活奶奶了。她细嚼慢咽吃完最后一口菜饼子,感觉半饱。半饱就知足了,在家只能喝菜糊糊。
戴眼镜的日本大管事突然出现在牟棉花面前,沉着面孔一声不吭注视着丙字9051。她抬头看见日本人来了,丢下水碗慌忙起立,一时束手无策。
牟,你现在就到工房外面去,罚站。戴眼镜的日本大管事挥手一指大门口说。
我犯了什么错啊罚站?我又没偷吃大米……
你,一共犯了两个错误。一、棉絮是原料。你坐着棉絮吃饭,罚站两刻钟。二、围裙是工作服。你吃饭时间不解围裙,罚站两刻钟。两错相加,罚站四刻钟。
家里虽然穷得没有钟表,牟棉花却懂得四刻钟等于一个钟头。
谷香一阵风跑回来,带来一股饭菜香味。牟棉花暗暗猜测她饭盒里是虾酱炒什么东西。
戴眼镜的日本大管事转身指责说,谷,9051中午吃饭同时犯了两个错误,罚站四刻钟。你是带班长对生徒管教不力,你罚站两倍时间八刻钟。
牟棉花知道八刻钟就是两个钟头。
小林白先生,我错了。谷香顺从地鞠了躬,放下饭盒朝着牟棉花使了一个眼色。
牟棉花心里说这位日本大管事名叫小林白啊,那么他爸爸一定名叫大林白啦。这样想着她忘了给小林白鞠躬,低头跟随带班长走出梳棉工房去外面罚站了。
俩人并排站着,挨罚。带班长穿的是棉鞋。生徒穿的是单鞋。穿棉鞋的谷香告诉穿单鞋的牟棉花,说去年三伏热天细纱工部有个女工罚站,中暑死了。
听到这个坏消息,牟棉花惋惜地说,好不容易考进东洋纱厂我可不能死啊。谷香打着喷嚏说你死不了啊,你死了谁吃苦受累呢。牟棉花一听笑了,说就是吃苦受累也愿意活着。谷香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还年轻啊,有你不愿意活着的时候。
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牟棉花突然问道,带班长你饭盒里是虾酱炒豆腐吧?
你真会猜啊,馋猫儿。可我没吃饭就来罚站了,肚儿里没食头上顶着小雪花,一会儿我就得冻死。
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吃虾酱炒豆腐啊。说着牟棉花解下围裙要给谷香当头巾围上。
我的小姑奶奶,你要是敢拿东洋纱厂的围裙当头巾,这辈子你可光剩下罚站啦。你知道东洋纱厂围裙的样式是谁设计的吗?听说是日本天皇的表弟!前年在蓟县让八路军给打死啦。
牟棉花赌气说,表弟不表弟跟我不相干。我这辈子就想去一趟日本国,亲眼看看他们纱厂里的日本女工罚站不罚站。
谷香冻得跺了跺脚说,我听我爷们儿说,天底下无论哪一国的富人都是一样的心肠,天底下无论哪一国的穷人也都是一样的心肠。
牟棉花来了兴趣,说姐夫识文断字吧。谷香冻得上牙碰着下牙说,你姐夫既不识文也不断字,他是铁路信号工人,大老粗一个。不过他会做饭。今儿的虾酱炒豆腐是他亲手做的。有时遇到下雨刮风闹天气,他还来工厂大门口接我呢。
你真有福气啊,嫁了个好爷们儿。铁路是铁饭碗,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你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凑合着过呗。我爷们儿跟我说,普天下受苦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可惜这一股绳往往拧不成,拧不成就过不上好日子呗。
你说什么叫好日子呢?牟棉花冻得发抖,追问着。
谷香一下被问住了,左寻思右琢磨终于说,咱们就说小林白吧,这数九隆冬的天气,他上班坐在管事室里,喝热茶吃料理,多暖和啊,下班泡在热汤池里,看报纸抽香烟,多舒服啊,依我看他过的就是好日子。
牟棉花摇摇头说,小林白?他抛家舍业大老远从日本跑到中国,孤家寡人的我看这不叫好日子。
是啊,你这么一追问,我还真说不出什么叫好日子。谷香小声说。
也不知过了几刻钟了。远处咣地传来一声脆响,好似庙里老和尚敲磬。小伯役郝二黑从梳棉工房跑出来,叫喊9051。谷香捅了捅牟棉花,说你罚站的时间够了,结束啦。
牟棉花被冻得麻木了,伸手搓着毫无知觉的脸蛋儿说,咱俩聊得挺好,我再陪你一个钟头吧。
谷香冻得嘴唇僵硬发音不清地说,这天寒地冻的你还愿意罚站啊?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蔫大胆儿的人。
我奶奶也说我蔫大胆儿。哎,我怎么不觉得冷啦?我陪你罚站不能白陪,你得让我尝尝你爷们儿亲手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啊!
谷香呜了一声,说行啊。
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牟棉花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说从前啊有一个人忘性特别大,放下筷子就忘了刚刚吃过饭……
谷香又唔了一声,然后缓缓瘫倒在牟棉花怀抱里。
你这是怎么啦?牟棉花只得停止讲故事,摇摇晃晃抱住带班长。
谷香昏过去了。
小伯役郝二黑一声吆喝,从梳棉工房里跑出一群女工,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大腿,叽叽喳喳抬着昏迷不醒的谷香,走进梳棉工房。另外几个女工猫腰撅腚抱住牟棉花,没想到她摇摇晃晃站立起来。这时小林白身穿日式棉袍不慌不忙走出梳棉工房大门,迎着冷风大声发问,谷香罚站还不到八刻钟吧。
她已然昏过去啦你还说不够八刻钟啊!牟棉花气愤难忍,摇摇晃晃对日本大管事说,默西,你非要谷香继续罚站,我替她!
我没有要求谷香继续罚站,我只说她罚站还不到八刻钟。牟,我说错了吗?小林白走上前来,高声责问着。
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日本大管事,浑身冻透的牟棉花哼了一声转身跑进梳棉工房大门,沿着冷却水管奔向冷却箱。冷却箱里流动着暖水,她知道。抬起右脚踏在冷却箱上,吸收着热气。
心里还是惦记着谷香,她收回右脚换成左脚踏在冷却箱上,担心带班长死了。这时右脚觉得暖了几分,渐渐有了疼痛。她一屁股坐在棉包上,脱了鞋子看到自己两只紫色的脚,一时吓得脸也紫了。
小伯役郝二黑跑过来焦急地说,哎呀9051你冻掉一根脚指头啊!
低头细看,自己右脚果然少了一根小脚趾,她捧起鞋子寻找着自己的零件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靳大姑出现了,她端来一盆冷水叫牟棉花把双脚泡进去,然后说你再哭那九根脚指头全掉啦。牟棉花立即住声,不哭了。
靳大姑告诉她,谷香醒过来了,此时躺在原棉库里歇着呢。牟棉花放心了,连忙询问冻掉了一根脚指头怎么办。靳大姑板着满脸横肉说,少一根脚指头少一分烦恼,这未必是坏事啊。
牟棉花噘着嘴说,你说未必是坏事你掉一根脚指头让我看看。靳大姑冷笑了,随即抬腿脱去鞋袜,当众亮出一只伤残的脚丫子。
看着靳大姑这只写满辛酸苦难的脚丫子,牟棉花吓得不说话了。
小死丫头,我请小林白先生派一辆板车送你去急救所上药,那可是日本北海道冻疮膏啊。
我这里没有板车。表情冷漠的小林白倒背双手踱步而来,站在牟棉花泡脚的水盆前面。
靳大姑突然说了一句日语。小林白听了一怔,刷地红了脸,低头回了一句日语,然后招手叫来小伯役郝二黑。
小伯役郝二黑给牟棉花两只脚缠满白纱布,背起她前往东洋纱厂急救所去了。小林白似乎有话要说。靳大姑向这位日本大管事摆了摆手,那意思尽在不言中了。
小林白扭身走了。女工们继续干活儿。梳棉工房里机器轰隆,淹没了人的声音。
靳大姑端起水盆泼了,然后拿起牟棉花冻僵的鞋子,从鞋里捏出一根小脚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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