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父亲看到高丽伯役退下去了,立即扭脸质问日本人小林白,说爹爹花钱送你留学东洋做什么?还不是盼望你学成归国继承祖业。当年你爷爷一介书生变卖家产兴办华昌机器厂,那是为了实业救国啊。我一块块银元垫脚把你送到日本留学,这也是为了实业救国啊。你学成归来放着中国工厂的少东家不做,偏偏跑到日本工厂给人家当职员。你这是想气死我呀。
  中国人白小林弓身跪坐在父亲面前,抬手扶了扶戴在脸上的日本眼镜,表情郑重语调平和地说,爹爹不要生气。我在东京留学专攻现代企业管理,毕业回国进入东洋纱厂见习,这是学以致用嘛。
  学以致用?白鸣岐端起黑陶茶盅呷了一口日本茶水说,人家的东洋纱厂是工厂,咱家的华昌机器厂不是工厂啊?你学以致用完全可以在华昌机器厂嘛,何必舍近求远呢。白鸣岐愈说愈生气。
  爹爹,咱家的华昌机器厂不是工厂,是作坊。我在作坊里做少东家,那是不能学以致用的。您知道什么叫现代企业制度吗?您知道什么叫有限责任公司吗?
  白鸣岐低头望着榻榻米,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东洋纱厂高级职员小林白继续说,爹爹啊,您要是懂了现代企业制度,您就会承认华昌机器厂不是工厂是作坊。倘若依照日本公司标准衡量中国企业,我们的工厂不多,作坊不少。您非让我接手华昌机器厂做少东家,这跟中国乡村土财主家里的大少爷有什么区别啊。
  这么说你是铁心不做华昌机器厂的少东家了,那玛钢闷火的绝活我只能带到棺材里去啦?白鸣岐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气咻咻发出最后问询。
  白小林极其坚定地朝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点了点头,说中国工业要想追赶日本,我必须彻底研究日本工厂,要想彻底研究日本工厂,我必须彻底成为日本人。要想彻底成为日本人,我必须从白小林变成小林白。
  儿啊,你这是欺祖叛宗啊。白鸣岐气愤难当起身离开会客室,红头涨脑走出“九州寮”,一屁股坐在胶皮人力车里,连声感叹逆子可恶。这时候王金炳还在想着死去的瘦猴儿,一时精神恍惚。
  拉车快走,你也想留这儿当日本人啊!白鸣岐吼叫起来。
  王金炳吓得一激灵,看到老东家的面孔变成一块铁板。
  王金炳啊,你说咱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吗?
  不——是。拉车行走的王金炳头也不回,响声应答着。
  你说咱华昌机器厂是工厂吧?白鸣岐坐在车里一身肥肉乱颤。
  是——。王金炳拖着长腔回禀,好像京戏里的小喽啰。
  白小林变成小林白,合着我花钱给日本人添了个儿子?这真他妈的窝囊到家了。白鸣岐越想越生气,一肚子怒火没处发泄。
  一路奔跑驶进华昌机器厂大门,迎面一辆马车拉着两台轧花机出厂,说是给客户送货去。白鸣岐跳下胶皮人力车吵吵嚷嚷说,我华昌机器厂能够造出这种轧花机,谁说我是小作坊?可着三条石工业区走一走看一看,小作坊出产玛钢啊?哼!
  驾着胶皮人力车跑进厂院,一派死气沉沉的气氛。远远看见瘦猴儿学徒的尸体停在棚子里,等待着发丧。
  迈步走下胶皮人力车,白鸣岐脚步好似砸夯。他噔噔走进账房余怒难消地说,我是小作坊啊,今天小作坊偏要出大殡。
  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李先生你去给瘦猴儿买一口好棺材,邀一棚和尚念经做道场,半夜里入殓。明天一早儿起灵出殡,请一班旗锣伞扇执事,租一个小男孩儿打幡,学徒们扶柩,吹吹打打把瘦猴儿送到西营门外义地下葬。这事情你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你还要告诉伙房厨子,从今往后每逢今天是忌日,全厂一律吃素。
  白鸣岐滔滔不绝说着,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王金炳被感动了,他认为老东家为人宽厚做事仁义,不但愿意花钱给瘦猴儿买棺材出大殡,还确定忌日全厂吃素,心眼儿不错。
  账房先生李亦墩立即起身走出工厂大门,前去购买棺材。他走到买烟卷摊儿的老头儿面前,说了两句话。老头儿拿了一盒烟卷儿递给他,说见机行事你找洪记杠房吧。
  天黑了,一棚念经的和尚走进华昌机器厂,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在院子里摆开场面咿咿呀呀做起道场,超度亡魂前往西天极乐世界。李亦墩还请来的几个掐尸入殓的杠房汉子,来自洪记杠房。他们不动声色喝着茶水抽着烟卷儿,表情里透出几分机警。
  十几个“摇大轮”的学徒围拢在黑漆棺材周围,凭吊着瘦猴儿。为首的一个叫范金斗,一个叫梁三升,他们平时跟瘦猴儿一起干活儿,属于生前友好。
  华昌机器厂的旋床,全凭这样一只“大轮”传动两只齿轮,经过一次变向一次变速,带动卡头旋转的。老式旋床可以依靠马达,然而华昌机器厂却完全依靠人工动力。旋工师傅依靠学徒们“摇大轮”切削一只只机械零件。每天都是这样,十几个小学徒依次轮番上阵,抓住手柄嗡嗡摇动一只安装在旋床前头的“大轮”。一个人鼓足气力也摇不过两三分钟,便憋得面孔发紫体力不支,另一个人及时顶替上去继续“摇大轮”,如此形成接力,循环下去,长年如此。
  瘦猴儿死了,少了一个“摇大轮”的。十几个生前友好聚集在棺材前面哀悼了一会儿,小声议论起来。
  名叫范金斗的说,那天半夜里有人喊叫着火,咱们一大帮人跑出去全都着了凉,怎么单单瘦猴儿一个人转成伤寒啦?
  名叫梁三升的说,你怎么不记得啦,那天半夜瘦猴儿搬梯子上树给王金炳摘取铺盖卷儿,他一定是登高让夜风拍着啦。夜风厉害,要是被拍了裤裆你这辈子就断子绝孙啦。
  听到人们议论着自己的铺盖卷儿,又听到人们议论瘦猴儿扛梯子上树被夜风拍了,王金炳悄悄躲到远处去了。他认为瘦猴儿的死跟自己关系重大,内疚不已。
  白鸣岐满头大汗跑来了,急声急语撵着学徒们回去睡觉,说不要凑热闹了明天起早还要干活儿呢。
  学徒们当然不敢违抗,一个个怏怏离去了。白鸣岐认为没事儿了,也回屋睡觉去了。
  花钱买棺材入殓,花钱请和尚超度亡灵,白鸣岐一肚子火气还是难以泄尽。我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啊?他嘟嘟哝哝漱口洗脸烫脚躺进被窝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烙饼。十张饼都烙熟了,他还是难以入眠,于是拖着长腔叫来贴身小伙计,问他知道不知道二十四孝图。
  我光知道有个王祥卧冰求鱼。王金炳端着茶碗说。
  你一个乡下孩子都知道王祥卧冰求鱼,白小林他一个留洋学生反倒不懂人间道理,这不是天下大乱了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白小林他怎么没了纲常呢,还说我是小作坊,我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这时候,王金炳突然觉得老东家挺可怜的,劳力劳心劳神,有业却没有家。将来人老了,冬天想吃个烫牙火烧没人去买,夏天想碗消暑的冷水没人给端。于是他小心翼翼递上茶水,又敬又畏又惜又怜地说,老东家我看您还不如把工厂给卖了,一个人享清福去呢。
  什么?白鸣岐听罢呼地挺身坐起,黑暗里瞪大眼睛注视着小杂役。小杂役怯了,低头躲闪着对方目光。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白鸣岐顾不得穿鞋下了床,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
  王金炳连连摆着双手说,没人教我呀,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老东家扬手指着王金炳鼻子说,好啊好啊,敢情你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啊。
  受到意外表扬,王金炳反而慌了,一时心里没了章程。
  好孩子你听着,从明天开始我教你《三字经》和《千字文》,你要是学打算盘,就从“小九九”一直打到“狮子滚绣球”!我还要教给你“苏州码子”,这东西记账特别好使,你终生受用啊。说着白鸣岐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返身躺到床上。
  老东家,我还想学一门手艺呢。王金炳试探着说。
  嘿嘿,你一准想跟我学习玛钢退火技术吧?我实话告诉你,这门技术除了儿子我谁也不传。可惜白小林他不成器,变成日本人了。饼子啊,我看你不适合学技术耍手艺,你死心塌地伺候我一辈子吧。
  一辈子?那您死了我伺候谁去啊!王金炳不解地说。
  白鸣岐哈哈大笑说,好哇,就冲你小子这份忠心,我临死之前一定要把玛钢退火的技术传授给你。你知道什么时候配铁屑什么时候配木炭啊?这可是天下绝活儿——蝎子屎,独一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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