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因为没有技术爸爸才去管仓库啊?王莹惊讶地问道。
  那倒不是。你爸爸在503厂修械所当过钳工,修理了几十支步枪呢。
  黑暗里,王莹望着天花板,想象着爸爸妈妈过去的岁月。一个是资本家工厂的小伙计,一个是日本纱厂的小女工,解放之后双双成了特等劳动模范。
  半夜王莹听到叹息声,原来妈妈也醒着。她翻过身去低声问道,妈妈您也失眠啊。
  灵莹,我想跟你说说话儿。妈妈轻轻抓住女儿的手说,将来你毕业进厂当工人就是大人了,我趁着你还是孩子就跟你说说大人的道理吧。
  你说吧,我听着。王莹闭着眼睛,等待母亲讲叙大人的道理。
  人的感情,那是很怪的。你不知道,当年我在东洋纱厂打瞎了一个工头儿的眼睛,因为他冻掉了我一只小脚指头。这是阶级仇民族仇吧?
  可是后来我却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甚至愿意跟他在一起说话。这到底是什么心理呀?后来我寻思,一定因为他是知识分子,言谈呀举止呀引起我的好奇心。女人的心啊,有时候自己都说不清楚。
  王莹嗯了一声,听着。
  就说你跟大朝的感情吧,他是你亲哥哥,你是他亲妹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无论你对大朝感情多深,那也只能是兄妹感情。你要是连这点儿事情都弄不明白,那就自找苦吃吧。
  王莹又嗯了一声,继续听着。
  白瀛瀛投了井,好啦!她为了你哥哥去投井,我敢说她跟你哥哥的恋爱算是铁定了。你想想啊,一个女人为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命都不要了,哪个男人不受感动啊?除非那男人是混账。如今白瀛瀛一天二十四小时陪伴你哥哥,即使没有感情基础也会日久生情的。我了解大朝的性格,外表冰冷生硬其实心软着呢。白瀛瀛的性格好像绵绵软软的,那才叫一物降一物呢。
  只可惜白瀛瀛家庭成分太高出身不好,跟你哥哥不般配啊。没听到女儿回应,牟棉花提高音量说,灵莹你睡着啦?
  没睡着。我听着呢。黑夜里王莹的声音好像一只小鸟儿,轻轻扑打着翅膀。
  是啊,你不应该睡着。灵莹,妈妈嘱咐你一句话,你哥哥跟白瀛瀛的事儿,你就不要掺和啦。
  黑夜的房间里,盛满了沉默。
  灵莹,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牟棉花翻身坐起,焦急地问道。
  黑夜凝固着,像一团黏稠的颜色。王莹的声音从黑夜缓缓流淌出来,黏稠而沉滞——妈妈,我听明白了。
  你听明白了就好。我知道你的脾气禀性,特别随我,认准一条道轻易不回头,自己跟自己较劲。当初我认准了进东洋纱厂做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将来你技校毕业要是当了产业工人,那前途光明啊。你一定要认准这条道走下去。以后你搞对象啊结婚啊,妈妈决不干涉你。
  妈妈您睡吧,咱们不说话了。黑暗里传来王莹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两眼红肿的王莹去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教导处请假,说陪伴生病的妈妈。教导主任告诉她,和平小学打来电话,通知你今晚六点准时到校参加家长会。
  王莹跟教导主任解释说,我弟弟王建设是和平小学六年级学生,我是代表爸爸妈妈参加家长会的,已经好几年了。
  向教导主任请了假,也跟班主任打了招呼,王莹离开学校回了家。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她旋风似的进了厨房从咸菜缸里捞出几只自家腌制的咸萝卜,抄起菜刀当当当切出一盘子咸萝卜丝,然后淋了几滴香油。挑开炉火坐上一锅水,转身舀了一盆玉米面,添水和面。锅里水开了,她利利索索蒸了一锅窝头。
  王莹拿起粉笔在厨房小黑板上写道,我在疗养院陪伴妈妈,你们的晚饭:窝头蒸好,咸菜切好,小白菜汤临时做吧。祝爸爸工作顺利,弟弟妹妹学习进步。
  看看厅里钟表,知道过了午饭时间,她掏出手绢返回厨房包了两只窝头,匆匆走出家门。为了及时赶回工人疗养院,她决定乘坐九路公共汽车。如果在这一站上车,车票五分,如果步行朝前走一站上车,车票四分。她决定节省一分钱,大步走出一站地。
  坐在公共汽车里,王莹掏出手绢,细嚼慢咽吃了两只玉米面窝头,腹内有食身上添了力气。下了九路汽车走进工人疗养院大门,远远看见妈妈坐在甲楼花坛前面。
  灵莹!阳光下牟棉花起身迎上前来说,你还没吃午饭吧?说着妈妈递给女儿一只手绢,里面裹着两只白面包子。
  妈妈,我吃过了。我还回家给他们做了晚饭呢,这样下班的下学的一进家门就吃现成的饭啦。王莹满头大汗把裹着两只白面包子的手绢递了回去。
  今天晚上六点我要去和平小学参加设子的家长会。王莹随口说着,挽着妈妈的胳膊走向丙楼。
  牟棉花一边走一边寻思说,灵莹,我好像从来没有参加过设子呀傻凤呀的家长会,是吧?
  您只参加过大朝一次家长会,那是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可是我的家长会您压根儿没有去过。有一次我在少年宫做“学习雷锋好榜样”的主题演讲,您答应我去听,结果厂里加班您还是没去。
  你吃吧灵莹。母亲从手绢里拿出一只白面包子塞到女儿手里说,灵莹你吃吧。
  王莹推辞不过,接了白面包子咬了一口。走进丙楼,牟棉花突然拉住女儿说,灵莹,今天晚上我跟你去参加设子的家长会!
  你跟我去?嘻嘻,应当说我跟你去!你是妈妈,我是闺女呀。王莹吃着白面包子笑着说。
  是啊,我是妈妈,你是闺女。牟棉花喃喃自语走进房间。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双女式黑色条绒布鞋,递给女儿。
  您做鞋啦?女儿吃惊地望着母亲说,您想去制鞋厂当厂长吧?
  妈妈扑哧一声笑了,脸上透露出几分当年的活力。
  牟棉花再次打开柜子拿出一双男式五眼黑布便鞋,说这是给你爸爸做的。
  合着您除了做鞋就是做鞋,没别的事儿啊。王莹环视着房间,试图发现母亲生活的神秘变化。
  你傻呀!我为什么不停地做鞋呀?我这是偷偷苦练挡车工基本功呢。从打夹纸、剪样儿,粘底儿,搓线绳儿,纳底子,一直到锁口、搪底、绱鞋,哪道工序不是操练眼神儿啊?哪道工序不是操练手劲儿啊?嘿嘿,有朝一日我要重返生产岗位……
  牟棉花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话锋一转说道,我住在疗养院里消息闭塞,也不知道我保持的接头纪录是不是被别人打破了……
  王莹小声安慰母亲说,您创造那纪录多不容易啊,做梦都在苦练基本功,怎么能轻而易举就被打破呢?
  晚间六点钟,王莹哼唱着:“接过雷锋的枪,千万个雷锋在成长……”陪同妈妈准时走进和平小学六年四班的教室。班主任孙老师认识王莹却不认识牟棉花,便向“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投来疑惑目光。王莹正儿八经介绍说,孙老师,我母亲参加我弟弟的家长会来啦。
  孙老师一愣,随即双手鼓掌说,哎哟!您就是王建设的母亲?热烈欢迎特等劳动模范光临我们的家长会啊!
  牟棉花红了脸,连连摆手不知所措。王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窘迫,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的小学生。
  我……我跟大家一样是来参加学校家长会的……说完,牟棉花快步走到后排落座,双手捂脸。
  王莹坐在母亲旁边小声说,大家热烈鼓掌欢迎您,这是光荣啊。
  光荣什么呀,人家哪里知道我从来不参加孩子的家长会,人家哪里知道我脱离生产岗位住进工人疗养院,一日三餐病秧子一个!这叫光荣啊?白吃国家粮食白拿国家工资白住国家疗养院……
  妈妈,您要是总跟自己较劲,就太累啦。王莹小声劝慰着母亲。
  家长会结束了。王莹主动向班主任了解弟弟的情况。孙老师说,王建设的学习成绩中等,主要原因是他特别喜欢机器,上课经常走神儿。前几天学校茶炉的鼓风机坏了请来师傅修理,他一旁看得入迷,结果旷了一节课。
  多年不跟学校老师打交道,牟棉花似乎成了“编外家长”,想说话也插不上嘴,尴尬地站在一旁。
  班主任孙老师说,王莹同学,你从小学三年级就代表父母参加家长会,担当家务劳动,照顾弟弟妹妹,人小志大自强不息,我们决定聘请你担任校外辅导员,这很光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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