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你就是牟棉花啊?你的工号丙字9051已经到了梳棉工部,你快去报到吧。
哦。敢情我吃了小灶啊。牟棉花看到,别人去纱场的去纱场去布场的去布场,只有自己去了梳棉工部。
东洋纱厂很大,两千多号人,分为南院和北院,中间隔着一个大水坑。牟棉花出了南院进了北院,果然遇见一个结了冰的大水坑。她踏着冰面跑过去终于找到梳棉工部,冻得流着清鼻涕站在“梳棉管事室”门外,上气不接下气。
气儿喘匀了,她擦了鼻涕进了管事室。进门先鞠躬,这是日本工厂的规矩。鞠了躬,她抬头看见一个青年男子身穿日式长袍站在“日产进度表”墙壁前面,凝神思考着。
他就是梳棉工部大管事啊?这时这位日本大管事缓缓转过身来。他白净脸孔,中等身材,戴黑框圆圈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牟棉花觉得这位五官端正的日本青年男子跟五官端正的中国青年男子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怪不得都说日本人的祖先是中国人呢。于是牟棉花暗暗松了一口气,注视着那一副黑框圆圈眼镜。
对方目光透过镜片朝着新来的中国女工投过冰冷的一瞥。这目光刺得牟棉花很不舒服,连忙说我是来报到的。
你是丙字9051吗?日本大管事随手翻开花名册,坐在写字台前核实着工号。
日本人敢情会说中国话啊。牟棉花平生首次跟日本人打交道,听到大管事说中国话好像老和尚念经,忍不住捂嘴笑了。
年纪轻轻的老和尚撇开花名册,表情迷惘地注视着中国女工。我问你是不是丙字9051,你为什么要笑呢?
我是丙字9051,我叫牟棉花。她立即响声回答,然后使劲咬住嘴唇,一疼就不笑了。
这位跟中国青年男子相比没有什么两样的日本青年男子伸手扶了扶眼镜突然问道,你叫牟棉花,你知道棉花是一种经济作物吗?
细胳膊细腿的牟棉花弄不懂对方问话的含义,一脸茫然表情说,我姓牟叫棉花,我是人,我不是经济作物。
你当然不是经济作物,可是中国农民种植棉花却不懂得它是经济作物,光知道它能够做成棉袄棉裤还有棉帽子。这位日本大管事颇为感慨,伸手按响电铃。踏着铃声跑来一个小伯役,进门弓身行礼。
默西!你现在把9051带到初条组,交给丙班带班长谷香吧。
小伯役十二三岁模样,半大小子。他身体怜怜巴巴,嘴里还缺着两颗门牙。小伯役带领牟棉花离开管事室走向梳棉工房。牟棉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日本人叫我伯役,就是下人的意思。
牟棉花生气了。日本人叫你下人你就是下人?你自己没有名字?
小伯役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低头说,我姓郝,小名叫二黑。
郝二黑!这名字不错。我告诉你做人就要有志气,我要是没志气,根本考不进东洋纱厂来!
走进宽敞的梳棉工房,小伯役郝二黑快步朝着初条组走去。
迎面看见几个女工忙着拆解棉包,另外几个女工忙着将原棉一片片填入机器里。机器开动着嗡嗡山响,震得耳朵成了摆设。女工们一律哇啦哇啦喊叫,扯着脖子大声说话好像一群妯娌吵嘴。
哎,日本大管事说的默西是什么意思啊?心怀好奇的牟棉花一边走一边扯着郝二黑袖口。小伯役被她扯住了,只好停住脚步回头告诉她,默西是日语打招呼“喂”的意思,默西默西就是“喂喂”的意思。
牟棉花立即尝试着说,默西!你马上引我去见初条组的丙班带班长谷香吧。
郝二黑咧嘴笑了,说9051派头不小啊,你一来就成我上司啦。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工扭腰摆臀走向二号梳棉机。小伯役远远指着说她就是谷香。牟棉花远远看着蓝色背影,觉得这位带班长的屁股又圆又大。
不待小伯役引荐,牟棉花噔噔跑过去站在谷香背后大声说,带班长,我是新来的牟棉花!
谷香给吓了一跳,转身看了看牟棉花,又抬头看了看房顶,以为她是踩着云彩下来的。小伯役走上前来交代了几句,说这是新来的生徒9051。
哦。带班长打量着从天而降的牟棉花,认为来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新来的生徒也打量着谷香,看到她腰间系着白色围裙显得胸脯很高。谷高牟矮,谷大牟小,谷肥牟瘦——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这场面好比一头奶牛遇到一只奶羊。
小伯役郝二黑完成了任务,朝着牟棉花伸了伸舌头,做着鬼脸儿走了。
带班长谷香交给牟棉花一把扫帚说,初条组就是把片棉加工成为粗条棉,交给下一道工序加工成为细条棉。然后就离纺纱不远了。纺纱还分粗纺和细纺,看纺车换纱锭子,那叫挡车工。你细胳膊细腿怎么不去纱场做挡车工呢?
是啊,我细胳膊细腿怎么不去纱场做挡车工呢?牟棉花抄起扫帚,反问自己。
你一定是不得吃不得喝,身子骨没长开。你妈妈要是知道你在这儿吃苦受累,还不得心疼死啊。谷香眨着一双丹凤眼观察着说。
牟棉花很乐观,笑嘻嘻说我要是不能吃苦不能受累也过不了考工场那一关啊。
谷香询问说,那位女考官是靳大姑吧?你别看一脸横肉她可是东洋纱厂一把好手哇,纱场的工艺流程布场的工艺流程,无论哪道工序没有人家拿不起来的。要么日本人也不会让她当考官啊。考工场,那可是肥差。
我可一份礼也没送,靳大姑就让我考进来了。牟棉花得意地说着,跟随谷香去物品仓库领了一件白色围裙,上面印着“东洋纱厂”四个红字。她兴奋极了,当场就系在腰间。一系围裙,她的身段顿时显露出来,腰是好腰,屁股是好屁股,一下有了小女人味道。
谷香惊讶地看着这位新来的生徒说,我看你天生就是做工的材料,一进纱厂一系围裙,人模样就出来啦。你要是吃上几天好伙食挺起胸脯子,现成一个小妖精啊。
牟棉花又害羞又得意,腾地红了脸蛋儿。这时候她想起那位考官靳大姑“宁可当小樊梨花也不要当小黄爱玉”的叮嘱,立即郑重地说,什么小妖精呀,你是结了婚嫁了人的小媳妇,我还是大闺女啊。我什么都不懂你不要拿我涮锅子啊。
你又没看我良民证,你怎么知道我结了婚嫁了人啦?谷香故意嗔着脸色说道。
我不用看你良民证。我会猜。你听我猜啊——我猜考工场的靳大姑没结过婚,对吧?牟棉花肆无忌惮地说着,渐渐露出敢想敢说敢做敢为的本性。
咦?谷香愈发诧异了,注视着9051说,考工场的靳大姑确实没结过婚,你真的会猜啊?
东洋纱厂是三班轮作制,七天一个轮次不歇班。谷香的丙班这一轮次上头班,即早晨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钟下班,十个钟头;再一轮次上二班,即晚间九点钟上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下班,十个钟头;第三轮次上副班,即从下午五点钟到晚间九点钟,只有四个钟头。人们当然愿意天天上副班,就跟愿意天天过年一样。可惜全年只有一个正月初一。即使大年三十除夕夜,女工们也是要照常上班的。
牟棉花迷惑不解地说,这么说日本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光知道上班,他们没年没节啊。
他们不是没年没节,他们是不让中国人过年过节。表情平静的谷香继续说,只要上班就没有休息时间,机器开着轮流吃饭,每人限时半刻钟,就是七分三十秒啊。
还七分三十秒?凑成八分钟不结啦。牟棉花不满地嘟哝着。
八分钟可不行。七分三十秒就是七分三十秒。这是日本工厂。日本人做事特别精细。你看小林白吃饭的小碗儿,就跟咱中国蛐蛐罐儿似的。
小林白是谁啊?
就是那个日本大管事啊。
谷香说罢跑去操纵初条机了,弯腰扳动曲柄。她费尽力气不见动弹,索性侧身甩胯摆动肥厚的大屁股嘭地一撞,曲柄转动了。牟棉花远远看到带班长大屁股的功能,嘻嘻笑了。
一连几天,牟棉花看到,中午时间果然轮到谁吃饭谁就解下围裙擦擦手,从兜子里拿出家里带来的饭菜,找个犄角旮旯坐下就吃。说是饭,大半是杂合面饽饽,捧在手心里啃着;说是菜,大半是咸萝卜什么的。偶尔有人带来好吃的,一块玉米饼而已。中国人吃不上精米白面,已经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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