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说罢,老东家颇为满意地哼了几声,很快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洗了脸漱了口,白鸣岐精神饱满走进伙房,这位老东家的火气好像完全消泄了。他一屁股坐下吃早饭,呼噜呼噜喝着棒子面粥,就着小咸鱼儿。
  一连喝了三碗棒子面粥,白鸣岐却只就了半条小咸鱼儿,好像存心要把给瘦猴儿买棺材的钱从小咸鱼儿身上节省回来。
  这时候,王金炳拎着白瓷壶从水铺沏茶回来了,走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外看到一街之隔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烟卷摊子。卖烟卷的老头儿肤色酱紫面孔干瘪,晨光里宛若一具干尸戳在那里。隔着马路王金炳大声招呼,说新来的啊。干瘦老头儿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那一双耳朵分明卖给了酱肉铺子。
  传来一阵马蹄声。王金炳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工厂大门外边,等待着出殡。那马耳朵上挂着两朵白花儿,表示白事。
  突然驶来几辆屁股冒烟的摩托车,嘟嘟嘟停在华昌机器厂外面的马路上。从摩托车里跳下十几个身穿黄呢军服的日本宪兵。大皮靴子咔咔响,泛起一阵尘土。他们设立路卡搜查过往车辆和行人,如临大敌。一个拉水车的汉子给搡倒在马路旁边,被大皮靴子踏来踏去发出疼痛的尖叫。
  摆烟摊的干瘦老头儿立即横过马路走进华昌机器厂大门,手里举着一盒烟卷儿交给身穿灰布大褂儿的李亦墩,说红炮台改成粉锡包,您抽烟换牌子啦。
  李亦墩听罢,脸色刷地白了。
  喝了一肚子棒子面粥的白鸣岐走过来,满面狐疑地注视着这位烟酒不沾的账房先生,说李先生你不是不会抽烟嘛。
  李亦墩随即镇定下来,清瘦面孔咧出一丝笑容说,啊啊,有时候我也寥寥抽上几口,不勤的。
  华昌机器厂的院子里,开始出殡了。一个租来的小男孩儿打起纸幡,假声假气哭着。据说这种孩子哭丧一天能赚两三毛钱。随着那位杠房汉子的一声“起灵”号子,平时“摇大轮”的八个学徒挺起肩膀扛起四条杠子,嘿哟嘿哟抬起那口漆黑的棺材,迈着并不整齐的步伐走向工厂大门口。
  那辆等候棺材的马车,被日本宪兵驱赶到远处去了。八个学徒抬着棺材走出华昌机器厂大门,不见车把式接应。那个杠房汉子急了,说中国风俗棺材抬起就不许中途落地了,扯着嗓子大声招呼马车。
  两个戴着白色臂章的日本宪兵挥手拦住出殡队伍,当头用日语说检查。八个伙计抬着棺材不敢落地。他们平时“摇大轮”颇有几分气力,此时还是憋出满脸大汗珠子。花钱租来打幡的小男孩儿停止假哭,吓得躲在棺材后面去了。
  看门的时迁急得甩手,说此时要是白小林回来就好了,少东家留学东洋能说一口日本话啊。
  什么少东家,我华昌机器厂没有白小林这个人!白鸣岐听到儿子的名字当即火冒三丈,气得双唇颤抖着跟日本宪兵交涉说,我们这是给死人出殡,没有犯歹啊。
  不论死人活人,统统地检查。设置路卡的日本宪兵端起刺刀说。
  八个抬杠子的学徒一听“统统地检查”登时泄气,腿脚一软腰杆一松,便将那只黑漆棺材撂下了。账房先生李亦墩看到棺材落地表情慌张起来,东瞅西瞧似乎盼望二郎神从天而降驱散日本宪兵。
  于是,形成这样一场无可奈何的僵局:一口黑漆棺材摆在华昌机器厂大门口,活人难受,死者难安,就跟生死界似的。
  为人稳重处事谨慎的白鸣岐火了,他拍着大腿命令伙计们把棺材抬回华昌机器厂院里去,说皇军不是无论死活统统检查嘛,今天这殡咱们不出啦。
  不出殡的,也要检查。日本宪兵军曹抽出军刀敲击着棺材盖说,前几天有人走私把烟土装在棺材里,被我们查获了。
  气氛更加紧张了,大有开棺暴尸的趋势。
  王金炳突然勇敢起来,朝着日本宪兵大声嚷嚷着,我们老东家是良民,你们不信就开棺检查吧!
  一贯不卑不亢的账房先生发作了,说饼子啊你不要信口开河我们棺材里根本没有烟土!
  李亦墩话音没有落地,便饱饱吃了日本宪兵一记耳光。他伸手抹去嘴角鲜血,固执地站在棺材前面,护卫着瘦猴儿的亡灵。
  范金斗和梁三升很仗义,冲上前来护卫着这位吃了耳光的账房先生。
  看到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白鸣岐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鼻烟壶就往鼻孔里抹,然后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
  响起一串车铃声。只见一辆胶皮人力车沿着三条石大街驶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口。坐在车里的先生看见工厂门口的棺材,急忙用日语喊了一声停车。这位戴着墨镜的青年男子迈步下了胶皮人力车,当即引起华昌机器厂看门人的惊喜。
  老东家您快看啊,少东家来了,您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少东家来了事情就好办啦!
  白鸣岐抬头看见白小林来了,感到非常意外。他还是气哼哼扭过身子,故意不睬儿子。
  账房先生李亦墩听说来者乃是白小林,一时表情茫然,目光里却流露了几分警惕。
  这时候场面一片安静。
  中国人白小林暨日本人小林白走到日本宪兵军曹面前,摘下墨镜操着纯正的日本东京口音询问了几句。操着北海道方言的日本宪兵军曹听到如此高贵的母语,一定认为他是日本株式会社的高级职员,便颇为礼貌地介绍着情况。
  表情略显傲慢的小林白静静听着,然后指了指摆放在华昌机器厂大门口的棺材,叽叽嘎嘎咿咿呀呀说出一串日语。这位军曹听罢军刀入鞘,挥手让手下士兵从这里撤走了。
  日本人小林白暨中国人白小林不慌不忙坐进胶皮人力车里,朝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说了一句中国话——你们可以出殡了。
  这是白小林唯一说出的一句中国话。说罢他重新戴上墨镜,乘坐胶皮人力车离去了。
  儿子退了日本兵,白鸣岐反而愈发恼怒。他望着胶皮人力车远去的背影气咻咻地说,哼!你小子会说两句东洋话就成精啦。
  丧事只得从简了。拿出两毛钱把租来打幡的小男孩儿打发走了。杠房的马车拉着那口黑漆棺材离开华昌机器厂大门驶向西营门外的乱葬岗子。一路上,心里极度紧张的账房先生表情渐渐松弛下来,轻轻抚摸着棺材盖自言自语说,伪善啊,全部占有剩余价值之后,这是老东家的假慈悲啊。
  尚未接触革命道理的王金炳很不理解地问道,李先生,慈悲还有假的吗?
  李亦墩自知失口,马上变更话题说,老东家要我教你识字,一天识一个,一个月识三十个,你愿意跟我学吗?
  我愿意跟老东家学识字。王金炳不假思索地说,老东家教我念《三字经》,“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老东家教我打算盘从“一加一得二”一直打到“狮子滚绣球”。老东家还教我“苏州码子”,既能记账也能当“手语”在袖口里交易。
  李亦墩只得苦笑着说,饼子啊我告诉你,华昌机器厂学徒们无论对你多么不好,你们天生就是一路人;华昌机器厂老东家无论对你多么好,你们天生就不是一路人。我的话你听得懂吗?
  王金炳连连摇头说,您的话我听不懂。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李亦墩叹了一口气,颇为失望地引用了屈原的诗句。
  王金炳啊,你不要送棺材去坟地了,你马上回去预备火盆儿吧。李亦墩慢条斯理地说。本地的风俗,从坟地回来人们必须迈过一只火盆,因为鬼魂怕火,只要迈过火盆鬼魂就不会附体了。
  工厂后院长满杂草,翻砂工房的几只砂箱随意扔在这里,还有几只破布鞋,一派荒凉。王金炳沿着后墙行走,往怀里收拢着去年死去的蒿草,一束束抱在胸前,这就是火盆的燃料。一束束蒿草颜色焦黄,令人心情沉重。心里又想起瘦猴儿。这时他已经知道了瘦猴儿的名字叫佟小喜。
  心里想着佟小喜,他脚下踩到一堆枯草。猫腰扒开枯草看到一片新土。他蹲下思索着,认为一定有人在这里挖了一个大坑,填埋之后留下一片新土痕迹。
  有人埋了私孩子了吧?以前村里出过这种事情,奸妇把孩子扔在尿盆里溺死,交给奸夫偷偷埋了。也兴许是土匪在这儿埋了金银财宝吧?他抱着一捆蒿草寻找火盆去了。
  他在库房里找到一只铁盆儿,蓦然想起死者。此时仿佛看到一双双大脚从火盆上迈过去,就这样把瘦猴儿的鬼魂丢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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