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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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克凡
满脸横肉的靳大姑好像不认识她了,嘴里仍然叼着一根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沉着面孔提问道,你看这屋里有苍蝇吗?
牟棉花说有。靳大姑说你怎么知道有苍蝇。牟棉花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苍蝇。
你以前考过东洋纱厂吗?靳大姑冷冷问道。
考过呀,考进去没干几天就给开除了。那日本大管事名叫小林白,他真不是东西。
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开除了你怎么又来考呢,二皮脸吧?
我不是马,我是人,我也不是二皮脸。反正我认准了日商东洋纱厂。英商南洋纱厂华商北洋纱厂,他们八抬大轿请我,我还不去呢。
你姓牟名棉花,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靳大姑换了话题。
听我奶奶说,我的名字是我爹给取的,我娘怀着大肚子给人家打短工把我生在棉花地里,弄红了一大堆棉花,赔了三天工钱还不够呢。
这次东洋纱厂专门招收勤杂工,打扫楼道啊拾掇厕所什么的,你愿意做吗?
我愿意做。只要能进东洋纱厂你把我变成小鬼儿都行。
靳大姑嘿嘿笑了,然后很有含义地说,我看你前世原身就是一棵棉花,今生今世投胎在纱厂,你非得把自己纺成一团纱线不可啊。
你说得对!我今生今世投胎就是要进东洋纱厂。我进东洋纱厂就是要见识见识那个小林白?
牟棉花!你以为这是饭馆点菜啊,你想见识谁就见识谁。这是日商东洋纱厂,不是华商杂货铺子。靳大姑说着突然向她扔来一枚小铜牌。牟棉花一伸手攥住了,展开手心一看,惊呆了。
怎么又是丙9051啊。这四个数字不吉不祥不顺不利,让小林白开除了我,怎么阴魂附体又是这个工号啊。
两次都是报考日商东洋纱厂,两次都是半夜排队拿了第三十五号,两次都是女考官靳大姑,两次都是丙9051工号,莫非时光倒流了?她掐了掐大腿,疼。疼就不是做梦。
你非进东洋纱厂不可,那只有去做勤杂工了。考官靳大姑挥了挥手,好像驱赶苍蝇。牟棉花环视四周,考工场里果然飞舞着一只麻头苍蝇。看来除了这只麻头苍蝇,这次夏天考工跟那次冬天考工没有什么两样。
没有两样就没有两样吧。这样想着牟棉花暗暗较劲,突然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左边耳朵,从左向右转悠起来。
跟上次一样她一口气转了六圈儿。只觉得头晕脑涨两腿绵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咬紧牙关爬起来,她衣服给汗水湿透了。
考官靳大姑嘿嘿笑着说,小死丫头逞能吧?这次我可没让你转呀。知道这次你为嘛跌倒吗?因为你少了一根脚指头。
对,我一定把这笔账记在小林白身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她小声嘟哝着说。
你怎么认准了小林白啦?小死丫头你一根筋啊!
她嬉皮笑脸说,您整天叼着一根烟卷儿又不抽,您才一根筋呢。
靳大姑呼地站起,登时变了脸色,起身走到牟棉花面前,低声叹了一口气说,你以后再敢这么跟我说话,我一定撕烂你的嘴!
她吓得伸了伸舌头,鞠躬下去了。
第二次考入东洋纱厂,牟棉花果然去做勤杂工了。进厂上班便遇见梳棉工房的小伯役郝二黑。他满脸惊愕表情问道,天呀,你怎么回来啦?
牟棉花自豪地说,你以为小林白一手捂天啊,姑奶奶我想回来就回来啦!
庶务课指派牟棉花去清扫工厂厕所,当然是女厕所。东洋纱厂女工多,女厕所也多。牟棉花二话不说走马上任大动干戈,抡起扫帚清走陈积多年的门窗灰尘,抄起铁锨铲去肮脏不堪的污渍地面,不出几天一座座难以下脚的厕所变得洁净起来。女工们惊诧不已,纷纷说紫姑来了。中国民间传说,一个名叫紫姑的女子被狠心妒妇害死在厕所里,便被玉皇大帝封为厕神。
牟棉花极其得意地说,我打扫的厕所干干爽爽亮亮堂堂,对得起你们的大白屁股啦。
可巧靳大姑蹲在粗纺工部女厕所里,这位满脸横肉的考官提起裤子说,你这小死丫头真愿意打扫一辈子厕所啊?
牟棉花不笑了,恭恭敬敬说靳大姑我想拜您为师学手艺。
靳大姑不理不睬,系紧裤子走了。牟棉花觉得委屈,扭脸看见厕所门外地上扔着一张大纸。她不识字,不晓得这是一张抗日传单。然而她知道珍惜字纸,猫腰收拾起来。她想起细纱工部女厕所的窗户破了,苍蝇蚊子嗡嗡作乱,飞进飞出就跟走亲戚似的。
一路小跑,她找来了糨糊把这张字纸贴在细纱工部女厕所窗户上,堵了窟窿。于是,这一张来源不明的“日本侵略者必败,中国人民必胜!”的抗日传单,公然出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声地传播着革命道理。
糊好了窗户,大字不识的牟棉花看到蚊蝇进出受到阻碍,满意地笑了。这时一个名叫徐贰芬的女工从这里走过。她惊诧地看了一眼贴在厕所窗户上的抗日标语,极其惊诧地瞥了一眼牟棉花,匆匆离去了。
牟棉花不解其意,拎起扫帚走了。
立秋之后,一天突然传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正在清扫女厕所的牟棉花将信将疑,扔下扫帚跑到梳棉工部询问谷香。谷香也是将信将疑。牟棉花心急,索性跑到东洋纱厂大门口,逢人便问。一个警卫队员脱掉制服扔在地上,说日本人真的投降了。
牟棉花懵了,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候一队学生高呼庆祝抗战胜利的口号从外面马路走过去。牟棉花跳脚拍手说,小日本儿真的败啦!小日本儿真的败啦!
第二天一大早儿,她吃了一个杂合面窝头。一路小跑来到东洋纱厂大门前看见警卫队照常站岗,就气哼哼走进去了。毕竟是日本工厂,工人们不敢闹腾。她心里窝火,只得照常清扫厕所,从精纺工部清扫到织布工部。来到水房,洗了洗手擦了擦脸,她拿出两个杂合面窝头,提前把它吃了。这两只杂合面窝头下肚,顿时添了力气。
她选了一把白蜡杆扫帚,直奔梳棉工部去了。进了梳棉工房迎面遇见谷香。谷香看着她的扫帚说,牟妹妹你不能一辈子打扫厕所啊,托人求情还是学一门手艺吧。
牟棉花知道谷香胆儿小,只得将计就计说我现在去找小林白求情吧。说着她举起白蜡杆扫帚推门走进梳棉管事室。
小林白站在“日产进度表”前面,凝神沉思。他上身穿着白色衬衣,下身穿着蓝色吊带西裤,一副文弱书生形象。扭身看见牟棉花举着扫帚进来,他疑惑不解地问道,默西,你要干什么?
小林白,你知道日本投降了吧?牟棉花环视着管事室,一眼瞅见那只紫砂茶壶。
我是企业管理人员,跟战争没有关系。小林白辩解着。
你是企业管理人员?那好吧,你赔我脚指头。
小林白不解地说,我赔你脚指头?我为什么赔你脚指头啊?
你们天皇宣布投降了,你还这么霸道!牟棉花说着抓起紫砂茶壶朝着小林白掷去,砰的一声击中他的肩头。紫砂壶落地摔成碎片儿。小林白气急败坏指着她说,这是江苏宜兴制壶大师倪万全的作品,迄今存世只有三件……
她二话不说举起扫帚向着小林白打去,就跟日本突袭美国珍珠港一样。由于提前吃了两个杂合面窝窝头,她浑身充满力气嘴里高喊打死小日本儿。小林白没有想到小女工如此凶猛,好像一只母老虎。他无路可退,攀着窗子跳了出去。
不知什么原因,一时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牟棉花想起霍乱而死的父亲,又想起投河自尽的母亲,她一下疯狂起来,追着小林白的背影跳出窗子,高举扫帚撵了过去。
小伯役拦住牟棉花说,你疯啦不怕日本人毙了你啊。
你放屁,今天我要毙了日本人!
一路追赶,她听见人们高喊打死小日本儿,却不见有人参加进来。迎面终于跑来两个细纱工部的女工,一人手里举着一只纱筒子,说日本人投降了我们不打白不打啊。看到来了援军牟棉花斗志猛增,绕过大水坑举着扫帚一直追到锅炉房后面,一路高呼打死小日本儿。
谷香追着牟棉花背影气喘吁吁喊道,牟妹妹牟妹妹,你千万不要闹出人命官司啊。
小林白害怕了,围绕着锅炉房的煤堆东奔西窜,活脱脱一只丧家之犬。两个女工抓起煤块连连投掷过去。小林白的衬衣变成黑色。牟棉花趁机扑上去,举起扫帚打在他的脸上。小林白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脸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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