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还在进行着。牟棉花双手收起望远镜,不由抬头注视着车间顶棚,好像从宇宙深处得到了启发。
  我要是节省一个动作,就等于缩短了操作环节,这样接头速度必然提高。牟棉花的目光穿越迷雾看到真相,大脑却处于真空状态。她双手将望远镜捧在胸前,闭目养神。
  闭目养神,脑海里放映着“电影”——无锡“巧织女”的接头儿动作,上海许金娣的接头儿动作,青岛陆根萍的接头儿动作,一幕幕重现,一幕幕回放,好像入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喇叭里宣布牟棉花出场。她打了一个激灵,从一幕幕“电影”里走出来,仿佛一下增加了五百年阅历。
  浑身上下,一派轻松。牟棉花起身走向机台。这时候,她忘记了现场评委,忘记了现场观众,忘记了肩负的为工人阶级争光的使命,忘记了这是“大跃进”时代的擂台赛,忘记了所有应当牢记的东西,只记得“把最后两个掖头和拉头动作由中指改为食指,这样就节省了一个动作”。
  轮到57号选手牟棉花出场。她是第十五个出场的选手。牟棉花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开始操作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换梭如何装纬如何察看布面,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头的。她只记得身边响起一片掌声。她只记得喇叭里宣布“牟棉花同志打破全国接头纪录……”
  然后是领导接见,合影留念,接受记者采访。回到更衣室牟棉花清醒了,悄悄解开细纱布,肚子立即解放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了声谢谢孩子。
  现场工作人员把那架望远镜给她送来了,还说注意保管自己的珍贵物品啊。她说了声谢谢,然后问我每分钟接头多少根啊?
  工作人员笑了,说你自己创造的成绩自己不知道哇?四十五根!
  四十五根?我的天啊,这比我平时成绩提高一大截呀!牟棉花表情好像一个意外得到糖果的幼儿园小女孩儿。
  换了衣服,心情平静了。她寻思着,今天要是没有那架望远镜,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动作,我不会看得这样清楚。它是谁传过来的呢?拿出白小林写的“应当清醒,日本纺织业已经使用第二代织机了”的纸条,跟贴在望远镜上的“牟,看接头动作”的字体对比,她笑了。
  字体完全相同。看来这架日本军用望远镜也是白小林特意给我预备的。一股莫名的热流涌上心头。
  国棉十九厂党委为了祝贺牟棉花夺得全国接头冠军,中午摆了庆功宴。给牟棉花庆功却不见她的踪影,人们四处寻找。
  我跑去跟许金娣和陆根萍表示谢意,送她们上了车。要是没有她们的启发我现在还跟傻子一样呢。牟棉花气喘吁吁说。
  你怀孕啦小牟?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惊讶地注视着衣裳掩饰下牟棉花微微隆起的肚子。这位徐贰芬的继任者也是颇有革命资历,在延安大生产运动中摇纺车人称“葛大姐”。
  快五个月啦。牟棉花拍着肚皮说,葛书记您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赢了吗?俩人参战啊!
  好!今天你放了一颗卫星,到时候你生一个大胖小子再放一颗卫星。
  牟棉花抄起筷子说,我饿了,你们要是不吃我可吃啦!说着,夹起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从盘子里抓起一只白面馒头,大吃起来。
  葛书记,您说今天我是不是超水平发挥呀?一分钟接头四十五根,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位来自延安的老大姐说,这是大跃进的形势鼓舞了你嘛。小牟啊,你知道市里要给你们盖一座“劳模楼”吗?就坐落在“市长楼”后面,中间隔着一大片草地。
  牟棉花乐了,这“劳模楼”又放了一颗卫星!那就赶快动工吧。
  当天晚上,牟棉花悄悄去棚铺区看望靳大姑。天黑了,她走进那座低矮的小院,径直进了西屋。屋里亮着一盏小灯泡。多少年了,独身生活的靳大姑嘴上叼着一根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已经临近退休年龄。
  牟棉花从兜子里拿出两瓶直沽老白干,放在窗台上。靳大姑咧了咧嘴说,你不要来看啦,弄不好牵连了你。一个社会主义劳动模范去看望一个日伪时期的考工头儿,你的阶级立场呢。
  我就是怕受牵连所以偷偷来的。牟棉花毫不掩饰地说,我今天得了全国挡车接头冠军。要不是您把几十年的经验传授给我,我根本不沾边儿的。
  挡车这差事,全凭俩字儿——悟性。你傻卖力气,没用,弄明白一个巧字儿就行啦。哎,我看你又怀上啦?你不是要创造万米无疵布纪录吗,这一坐月子你前功尽弃。你生了一闺女一小子就行了,怎么没完没了呢。靳大姑把烟卷儿夹在耳朵上,一口气说出一堆话。
  寸劲儿!其实我跟王金炳一个月未必有一回事儿,忙得顾不上,可是他弄一次就怀上啦。生了这胎,我无论如何去做结扎,绝育。
  我问你,抱养谷香儿子的事儿, 这些年没露馅儿吧?靳大姑关切地问道。
  没露馅儿。当初没让别人知道,这些年过去就更没人知道啦。
  靳大姑打开老白干喝了一口说,这样就好。我也是从小让人家抱养的,我妈一打我,我心里就说反正不是你亲生自养的,打死我你也不心疼。这骨血,差一点儿是一点儿啊。
  我一指头没碰过大朝啊。我对他,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比亲生儿子还亲!牟棉花挺身坐在炕沿上,打开话匣子。
  靳大姑,今儿白小林写纸条儿告诉我日本已经换了第二代织机。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跟白小林还有交住啊?靳大姑古怪地笑了。白小林说日本换了第二代织机。操,这一换机器就等于换了一代人啊。
  换了一代人?牟棉花警惕起来。
  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早知道你这么笨就不教你啦。靳大姑撇了撇嘴。
  你爱教不教!牟棉花反唇相讥说,徒弟笨,你当师傅的光荣啊?
  师傅被徒弟噎住,只得改变战术说,你知道猪姥姥怎么死的吗?笨死的!
  哎!您老人家不是活得挺好吗?没死啊!牟棉花立即反攻。
  两个人一捧一逗,好像说相声的。话不投机,双方赌气似的进入休战状态。靳大姑为了给自己下台阶,自言自语说师傅不跟徒弟一般见识。
  气氛缓和了。牟棉花说,我大老远跑来看你,合着成了你的出气筒!你为什么说一换机器就等于换了一代人呢?
  我知道你这是抬杠长学问。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你是拿鞭子赶马车的把式,有一天马车换成汽车,你能开吗?一准开不了。那就换别人开呗。这不就是换了一代人嘛。
  噢。牟棉花低头寻思着,突然咬紧牙关挤着嗓子说,我不怕,别说换了汽车,就是换飞机我也敢去开。只要我活着,这挡车工就缺不了我!
  我跟你讲的是机器的道理,你倒跑我这儿表决心来啦!行啦行啦,你快回家坐月子去吧。靳大姑沉下面孔,撵着牟棉花。
  不用你撵我,我走!牟棉花一赌气,转身抬腿走了。
  靳大姑追了一句话,你无论生闺女生小子,千万别随你这驴脾气呀,逮谁跟谁较劲!操……
  抢白、嘲讽、揶揄、挖苦,从东洋纱厂考工场开始,十几年过去了双方没有任何改变,嬉笑怒骂维持了两个特殊女人之间特殊的师徒友谊。
  肚里怀着孩子照样拿了全国接头冠军。牟棉花一下名气大了,成为尽人皆知的著名劳动模范,被人们称为纺织战线一面旗帜。
  肚子一天天膨胀起来,牟棉花坚持上班。怀孕到了八个月,依然不歇。她挺着大肚子挡车,一人照样看管十八台车,产量不减质量不差,成为全厂一道奇特风景。支班长找到她说,你预产期啦,打算把孩子生在车间里啊?歇吧!
  不歇!牟棉花犯了脾气,开始跟支班长较劲。
  这是车间党支部让我找你谈话,你劳动模范要听党的话吧?
  不歇,就是不歇。脸上出现蝴蝶斑的牟棉花咬定青山不放松。
  支班长笑了,好啊,我现在就给市总工会劳保部打电话,请教如何贯彻女工劳动保护条例……
  果然,徐贰芬同志来了。做过“地下工作”的人就是意志坚强,当初贵为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由于“右倾议论”贬为市总工会劳保部的普通干部,重返工厂却从容不迫落落大方,一派不卑不亢的表情。牟棉花从心眼儿里佩服徐贰芬同志,不觉眼角挂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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