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我是织布挡车工,到了国外成了织布专家,专门负责这里的布场项目。设备到了,还没有开箱。机械工程师告诉我这里安装新式织机,我们国家自己都舍不得用。我怕自己不熟悉新式织机,影响工作,弄不好还让美帝和苏修看笑话。我们是代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来支援世界革命的,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闪失。三个月以后就要开展技术培训,我担任布场首席技术顾问……”
  接到母亲寄自阿富汗的平安家信,孩子们又蹦又跳又喊叫。原来妈妈出国援外了,光荣啊。王莹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世界地图册》,全家人聚在灯下寻找地处西亚的阿富汗王国,然后寻找一个名叫巴格拉密的地方。
  不久,牟棉花的第二封家信到了。信中介绍了巴格拉密纺织厂的建设进度,说:“眼下正在调试设备并且确定了试车时间。阿方厂长托菲基阁下是阿富汗王室成员,对中国专家非常友好。托菲基厂长招募了一百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我把他们培训成为挡车工。我的老天爷啊,这些小伙子都是游牧部落的后代,骑马放羊粗手大脚,怎么接纱头啊。
  “我告诉托菲基厂长,您招募女工吧。翻译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伊斯兰国家妇女是不出来工作的,根本没有女工。果然,后来我在大街上见到当地妇女身穿黑袍把脑袋蒙得严严实实的,顶着水罐走来走去。”
  牟棉花在第二封家信的末尾写道,“我的援外任务两年,也可能延长一年。你们就等待我胜利回国吧。王金炳同志好吗?”
  王金炳同志好吗?妈妈为什么这样问呢?读了母亲远方来信王莹认为这是妈妈对关在牛棚里的父亲的思念。革命者是不能说“我想你爸爸的”。
  王莹怀里揣着妈妈的家信,去金水村请哥哥看。走进哥哥住的院子遇到白瀛瀛。没有正式结婚,白瀛瀛白天伺候王援朝,晚间住在隔壁院子里。
  王莹知道,白瀛瀛发誓一辈子陪伴王援朝一下感动了全村人。农民们尽管思想保守,对白瀛瀛与王援朝的恋爱关系还是认可的。尤其看到白瀛瀛推着村里木匠打造的轮椅,吱吱扭扭护送王援朝去邻村找土郎中扎针灸,一时传为佳话:瀛瀛为了跟王援朝一起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民,投了井!这是以死明志啊。
  王援朝手捧母亲来信,认真读着。
  白瀛瀛在灶间里做熟了饭,伸手从锅里拿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又捏了一撮子雪里蕻放进大碗里,起身送到后院去了。王莹好奇,不声不响跟去了。白瀛瀛走路很好看,摇动腰肢好似风摆柳条。后院一间柴房里钻出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儿,从白瀛瀛手里接过大碗就返回柴房了。
  这老头儿穿着黑夹袄黑夹裤,一副面孔似曾相识。王莹回忆着,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呢?一时想不起来。
  吃午饭的时候,王莹几次想跟哥哥打听柴房老头儿的情况,看到白瀛瀛在场不便询问,便埋头吃饭。
  吃了午饭,白瀛瀛下地干活儿去了。王莹猛然想起后院柴房里的老头儿,便跨出哥哥住房门槛儿。这时,身后追上来哥哥的声音,灵莹啊,你要是去后院当心吓着瀛瀛她爷爷。
  王莹一惊,转身回到哥哥屋里。原来柴房里的老头儿是白瀛瀛的爷爷啊?我记得他是三条石的资本家。
  资本家也是人啊。王援朝让王莹坐下,端起粗瓷大碗喝了一口水说,十月革命之后莫洛托夫乘坐装甲车去外高加索演说,号召人们加入集体农庄。苏联有的地方还出现了从肉体上消灭地主富农的过激事件。我们不能那样。咱们是平民百姓做不成国家大事,但是做得成凡人小事吧?
  哥哥,你是出于对白瀛瀛的感情才收留了她爷爷吧?王莹反问。
  那天我们从市里返回金水村,白瀛瀛发现有一人躺在水渠边,那是黑天。她说这个人看着面熟,其实是不敢认。我们找车把人弄到镇卫生院,抢救的时候白瀛瀛才说出这是她爷爷。这老头儿批斗会上摔折一只胳膊,逃了出来。
  我知道哥哥有同情心。不过这种事情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就不是收留是窝藏啦。
  王援朝笑了说,不管是收留还是窝藏,我都是把白鸣岐当做一个研究标本。《资本论》是死的,可资本家是活的呀。
  标本?在王莹思想里标本是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东西。听说哥哥把资本家白鸣岐当做研究标本,她很不理解。
  当年,白家也是地主。传到白鸣岐的父亲,他一口气卖掉全部土地,来到三条石开了一间白记铁铺,从铁铺到铁工厂,这当然是原始积累阶段。传到白鸣岐,他是货真价实的资本家了。我计算了一下,白家当年卖掉的田亩与白家后来拥有的工厂相比,资产翻了三番。这就是地主吃地租与资本家吃剩余价值的不同结果啊。
  王莹睁大眼睛听着哥哥说话,满脸迷惘表情。王援朝继续说,另外,如果以后有机会建立村办工厂,白鸣岐有技术啊。中国农业迟早会向工业转化的。
  王援朝知道妹妹对政治经济学不甚了解,便主动岔开话题,拿起妈妈的家信说,灵莹,既然咱妈在信里问到咱爸,我认为应当回信说明爸爸的现实情况,让妈妈通过外交部和总后勤部请求把爸爸从”牛棚”里放出来。
  哥哥,你这样做就分了妈妈的心啊!王莹非常惊讶地说。
  王援朝再次笑了。你以为咱妈现在不分心吗?她更分心!咱妈出国援外的时候,咱爸已经进了“牛棚”,咱妈最关心咱爸何时走出“牛棚”,所以她在信里问“王金炳同志好吗”。如果咱们回信说咱爸出了“牛棚”,她肯定不信。咱们不如请咱妈出头营救咱爸。你知道吧,咱妈的性格就是做强者心里最踏实,做弱者心里最不踏实。如今说来能够营救别人就是强者。你就让咱妈做一次强者,她心里反而踏实了。
  王莹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哥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哥哥太深刻了,哥哥太精辟了,哥哥太明辨了……妹妹一时找不出更多词汇表达对哥哥的崇拜,只得兴奋地叹了一口气。
  王援朝判断说,灵莹,咱家即将渡过困难时期,逐步走向好转。
  哥哥的判断果然灵验,“渡过困难时期,逐步走向好转”——两件喜事接踵而来。一是爸爸被“解放”了,走出“牛棚”恢复工作,重新成为柴油机厂中心配套仓库保管员了。二是王莹毕业了。由于半工半读技校毕业生没有上山下乡的任务,她被分配到东方制冷设备厂成为工人阶级的光荣一员。
  一大早儿,王莹前去报到。东方制冷设备厂坐落在城乡结合部,距离九路公共汽车终点站不远。她拎着兜子走进工厂大门,主动跟传达室打招呼说是来报到的。传达室老头儿笑着说,欢迎新工人,今天你是第五个报到的。
  政工组的办公室很简陋,两张办公桌,一只文件柜。迎面墙上贴着一条最高指示:“要节约闹革命。”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埋头写着什么,王莹叫了一声师傅。
  在社会上叫同志,在工厂里叫师傅,这是两种最为亲切的时代称谓。
  她递上分配通知书说是来报到的。对方提笔批了一行字:请生产组安排该同志参加新工人进厂教育学习班,统一分配工种。范
  找到生产组办公室。女同志小杜让王莹填表,说填了表你去工具库接受七天进厂教育,然后分配工种。
  第一课是“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历史与现状”。主讲者正是那位白白胖胖的政工组长范金斗。王莹给自己的笔记本编了号码“1969A”,一丝不苟记录着工厂概况。
  “咱们东方制冷设备厂归口第一机械工业部,生产各种类型的制冷设备,比如说本市食品二厂的三座冷库,就是我们厂生产安装的。前几年还生产了几套大型制冷设备,援助社会主义友好邻邦朝鲜和越南,受到国务院外贸部的好评。我们厂总共有五个车间。你们这十五位新工人进厂,我们就有八百四十三名职工了。这是新鲜血液。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希望你们能够接好革命班,迅速成长争取早日挑起大梁!”
  王莹一边听一边记录,她在“朝鲜”二字下面画了一道杠杠,表示重点。范金斗的讲话使得新工人们了解到工厂的基本情况。尤其讲到明年的生产任务包括援助阿尔巴尼亚的三套大型制冷设备,王莹激动了,心里哼唱起那首全国传唱的《北京——地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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