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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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克凡
黄昏时分散会了,村支书板着面孔宣布了支部紧急扩大会议的决定,既不拖泥也不带水——无论是白瀛瀛还是王莹,金水村一个不留。
啊!白瀛瀛与王莹,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她们像两只受伤的小动物,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起看着村支书。
老支书,你们为什么这样决定呢?王莹率先发问。
村支书露出笑容说,我已然说得明明白白,你怎么还问为什么呢。
我的情况跟王莹不一样,我已经来了好些天了,你们也已经收留了我,怎么一开会又变卦呢?我不走,我已经是金水村的人了。美院附中学生白瀛瀛细声细语申诉着,那样子好像比窦娥还冤枉。
你们谁也不要喊冤了,支部紧急扩大会议决定两个女学生一个不留。现在去吃晚饭,村里给你们包饺子!今儿你们在村里睡一宿,明儿一睁眼村里送你们回家。
王莹认为,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的平局,不说话了。
人们在大队部里吃了晚饭。黑面饺子,没肉。灯光照耀下,王莹低头吃着,同时瞟着白瀛瀛。白瀛瀛是独生女,资产阶级娇小姐一定吃不惯这种饭食。白瀛瀛无意之间与王莹对视,苦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在大队部门口集合。一辆驴车拴在那里,围了一大群人。村支书成为送行仪式总指挥。他大声说,白瀛瀛你是骑自行车来的,还骑自行车回去吧。
王莹趁机走到白瀛瀛面前小声说,你没有留在这里,我也没有留在这里,咱们一比一打平了。
白瀛瀛推起自行车说,我不会跟你打成平局的,因为我从来就不想跟你比赛!说罢,她向送行的人们挥手说了一声再见,跨上自行车向着村西头急驶而去。
好啊。村支书望着白瀛瀛背影说,这姑娘思想通了!
村里广播喇叭响了,放出一首歌颂钻井工人的歌曲:“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朝着远去的自行车挥手致意,转身对王援朝说,我还忘了,白瀛瀛托我转给你一封信,让我今天中午交给你。
王援朝当场撕开信封,提前读着白瀛瀛的绝命书。
“援朝:你给我讲过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怎么办》里的男主人公罗普霍夫,他为了告别爱情制造了一个自杀假现场,投身革命去了。我是不会制造什么自杀假现场的,我只会留给你一个自杀真现场——因为我发誓跟你在一起,所以我必然将自己的尸体留在金水村那一口苦水井里……”
啊!王援朝一声大叫,撒步就跑。村支书一把拉住他,问出了什么事情。
村西头菜园里有一口苦水井吧?快!白瀛瀛投井啦……
工作队的老大姐说,你怎么知道她投井啦?
这信里写得明明白白的!王援朝说着,冲出大队部向着白瀛瀛的出村方向飞奔而去。王莹扔下行李,追赶哥哥去了。
王援朝冲出村子跃进田野,远远看到那口苦水井旁边倒着一辆自行车——这正是白瀛瀛的“飞鸽牌”。 不远处扔着白瀛瀛的行李。王援朝冲到井台前,猫腰抓住辘轳把的麻绳,顺着井壁降入井里。
瀛瀛!他叫了一声沉入井底。水很凉,他身子一缩双手抓着井筒,脚下触到一个绵软的物体。他一头扎向深处,抓住了一条胳膊,屏住呼吸用尽全力将白瀛瀛托起,一起浮出水面。
这时井口传来村支书的声音,援朝啊别慌这口井淹不死人啊。
王援朝听了心头一喜,他两脚撑住井壁两手攀住麻绳,气喘吁吁将白瀛瀛挂在汲水斗上。井口村支书亲手摇着辘轳,白瀛瀛的身体离开水面,缓缓升起了。
井口传来王莹的呼喊,哥哥!你一定坚持住啊……
水面齐胸,王援朝抬头望着愈升愈高的白瀛瀛。只听到嘭的一声闷响辘轳的绳子突然断了。浑身湿透的白瀛瀛从空中落下,重重砸在王援朝头上。
王援朝缓缓沉了下去。他挣扎着,企图举起双手托着白瀛瀛的身体。
村支书一看大事不好,疯了似的将井口辘轳掀翻,趴在井口大声呼喊着,我一定要把你们救上来!我一定要把你们救上来!
绳子断了,辘轳倒了,井筒又深又暗,人们束手无策。不知道是谁弄来一根竹竿。白小林出现了,他是来接女儿的。他伸手将铁钩子拴在竹竿上,伸进井筒里。
白小林喊着女儿的名字,发出惊人的声音。他并不强壮的身体一瞬之间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居然将白瀛瀛从井里挑了上来。那场面好像一个人从井里钓出一条大鱼。白小林激动得五官变形脸孔扭曲,紧紧抱住湿漉漉的女儿,哇啦哇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人们目击了一个世间罕见的父亲形象。后来大家明白了,极端亢奋的白小林情不自禁地讲出一大堆日语。
几个人抬起白瀛瀛,脑袋冲地两脚朝天,从肚子里往外控水。果然,一股股浑水从她嘴里流了出来。
王莹急了,抄起那根竹竿大声说,还有我哥哥呢!还有我哥哥呢!
人们终于清醒了。白小林抢过竹竿伸进井里,继续打捞着。
四清工作队的老大姐哭着说,你能把你女儿钩上来,就能把王援朝钩上来!
王莹坐在辘轳旁边呜呜哭了起来,以为哥哥没救了。她看见几个人抬着白瀛瀛送往镇里卫生院,追上前去大声说,白瀛瀛!是你把我哥哥砸到井底去的,我饶不了你……
人们合力将王援朝从井里捞出来。王莹扑过去。哥哥两眼紧闭脸色惨白,好像没了呼吸。她倏地冷静下来,想起以前在学校接受急救训练,首先是人工呼吸。她屈膝跪在哥哥面前,使劲儿掰开他紧咬的牙关,拉起他两条胳膊,一举一展一张一合地实施着战地紧急抢救。
哥哥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她一边做着人工呼吸一边说着,使出浑身力气。
一辆驴车将王援朝送往镇卫生院。王莹跳上驴车。驴车狭窄,胳膊施展不开,她索性嘴对嘴给哥哥做着人工呼吸。哥哥的嘴唇冰凉,使人想起青铜雕像。一呼一吸,一吸一呼,一路上她竭尽全力挽留着哥哥的生命。
在镇卫生院打了强心针插上氧气管,一辆汽车载着生命垂危的哥哥前往城市铁路医院。王莹一路不停地给哥哥做着人工呼吸。汗水湿透头发湿透衣裳湿透鞋袜,好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是她而不是哥哥。
哥哥,我真的愿意替你去死。王莹站在城市铁路医院急救室门外,祈祷着。
焦急的等待煎熬着人们的心。终于从急救室里走出一位值班医生,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是谁呀一路不停给伤员做人工呼吸?
是我!王莹大步上前急声问道,大夫,我哥哥怎么样啦?这位值班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王莹说,幸亏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否则他没救啦。
王莹啊的一声尖叫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这位医生的手说,谢谢您!谢谢您啊!
请你不要激动。值班医生冷静地问道,你可以代表病人家属吗?那就请进来签字吧。
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值班医生手持X光片子向王莹介绍病情。尽管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操持家务,毕竟是孩子,如今挺身而出守护着哥哥的生命,王莹切实感到自己长大成人了。后来得知这位值班医生曾经留学英国,是北京下放的“摘帽右派”。
走出医生办公室,她强作镇定告诉村支书,哥哥的颈椎受到严重损伤,即使积极治疗恐怕下肢也要瘫痪的。
啊!村支书呆呆望着王莹。咱们不能让援朝残疾啦!
我哥要是残疾了,我伺候他一辈子!王莹攥着拳头说。
牟棉花住在工人疗养院里,对此一无所知。有一天中午在饭厅里吃饭,钢厂劳模孟繁奎翻着当天报纸说,小牟同志你教子有方啊,你儿子大朝又成了新闻人物,上了今天报纸头版!
什么?牟棉花伸手夺过报纸,一眼看到头版头条位置一行大字标题:“又一曲社会主义新人赞歌”,下面一行副标题是:“王援朝深井勇救落水女学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哇!牟棉花满脸疑惑地望着钢厂劳模孟繁奎。
模范售货员赵秀玉惊诧地说,牟大姐,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啊?身为母亲你失职啦!
我真的不知道……牟棉花低头继续看报,轰地一阵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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