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工厂多好啊。清晨上班把自己的饭盒放到蒸箱里就去干活儿吧。中午打开蒸箱,一只只饭盒散发着各种各样的香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中有他,融洽极了。下班之后洗澡,赤身裸体站在热水喷头下冲着,特别理直气壮。下班结伴乘坐公共汽车,一路乐乐呵呵使你觉得处处有亲人。当了工人,王凤终于体验了幸福的含义。
于是起早贪黑苦练基本功,人累得瘦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从中号变成小号,人却秀丽了几分。为了尽快提高缝纫技术,王凤做梦竟然手摁缝纫机扳柄,脚踩缝纫机踏板。一觉睡醒了,床单蹬破了。
王莹看到妹妹如此执着,却说傻凤中了魔怔。王凤振振有词地说,咱爸跟我说过当年咱妈苦练挡车接头技术,半夜起床去厕所手里还练习结扣呢。
噢,傻凤你憋着当劳动模范呢。王莹知道妹妹怀抱远大志向,却不认为妹妹能够实现理想。劳模毕竟等于男人里的赵子龙,女子里的穆桂英。
很快,王凤被评为工厂先进生产者。她的竞争对手焦慧珠不甘落后,产量质量紧紧咬住,还被纺织局团委评为五四青年突击手。这两个姑娘之间的劳动竞赛好似一场马拉松,你追我赶在通往荣誉的道路上奔跑着。全国工业战线一度改称“学大庆标兵”的劳动模范即将恢复原本称号。这个别人听来漫不经心的消息却令王凤激动无比。她认为自己有了盼头。
成衣车间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工房。王凤的缝纫机紧挨着焦慧珠的缝纫机——好像汪洋里的两条小船。她俩工序相同定额相同,都是流水作业给运动衣上袖子,可比性很强。缝纫女工的职业病是腱鞘炎和静脉曲张。王凤不怕职业病,她只怕自己这辈子当不成劳动模范。
缝纫工两班工作制,早班和中班。午间或晚间,停车吃饭休息半小时。王凤舍不得半小时,一边嚼着一边干活儿。她有两手绝活是焦慧珠难以比拟的。一是吃饭速度奇快,最多两三分钟吃完一顿饭。二是憋尿,八小时工作时间绝对不去厕所。焦慧珠在胃口与膀胱这两条战线上,处于生理劣势。
有一天上早班,坐在缝纫机前的王凤与焦慧珠埋头工作着。这一批运动衣是红色的,映得红了半边天。
临近中午时分,车间主任双枪老太婆领着一个五官端正皮肤白净的小伙子走进缝纫工房,指指点点介绍着情况。第五针织运动衣厂职工百分之九十五女性,几乎成“女儿国”了,只是缺少细皮嫩肉的唐僧。女工们以为唐僧来了,齐刷刷的目光照亮了这位尚未西天取经的和尚。
王凤抬头啊地叫了一声。焦慧珠头也不抬地喊道,王凤有人踩你脖子啦?
这个小伙子正是丁巧良。他搭乘“病退”快车,离开农村返回城市,进了第五针织运动衣厂成衣车间,学做保全工。他报到之后走进成衣车间,大步来到王凤和焦慧珠面前,指着快速走针的两姐妹对车间主任大声说,我要跟她们一样做缝纫工!我要跟她们一样做缝纫工!
双枪老太婆嘿嘿笑着说,小伙子愿意干老娘们儿的活儿,我头一遭见到你这样的鸟儿!女工们听了哄堂大笑。
工厂黑板报更新了内容,表扬返城知青丁巧良放弃保全工这样的好工种,主动去做缝纫工的感人事迹。
一男两女——三个返城知青终于在缝纫机喧嚣声里,意外会师了。王凤暗暗告诫自己,当初在知青点焦慧珠就喜欢吃醋,如今跟丁巧良相处,一定多加小心,免得焦慧珠整天酸溜溜的好像吃了杨梅。
厂里规定,缝纫工上岗必须经过十天技术培训,然后试工三个月转入熟练工。丁巧良不愧是丁巧良,技术培训的第三天即达到产量了。双枪老太婆惊诧不已,逢人便说成衣车间来了一个奇才,心灵手巧百年不遇,这小伙子要去唱戏那就是梅兰芳啊。
丁巧良不接受这种赞扬,他找到双枪老太婆说,我们不是提倡男女同工同酬吗?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女人能干的男人也能干。这才是辩证法啊!
这才是辩证法。这一辩证,王凤慌了。以前焦慧珠是她的竞争对手,又来了一个百年不遇的丁巧良,天天超产超额。其实,王凤的日产量已经从405件跃到597件了,领先焦慧珠12件。如今来了丁巧良,他反而领先王凤26件。王凤发愁了。我的理想是当冠军,而且是当全国冠军。如今丁巧良好比一座大山立在面前,我可怎么跨越啊?
从公共汽车站跑向第五针织运动衣厂大门,沿着厂道奔向成衣车间。王凤每天都是这样赶路的,恨不能一步跨进车间坐在缝纫机前,埋头干活儿。第五针织运动衣厂是一座中型企业,出产针织运动衣的注册商标是“丛中笑”。“丛中笑”品牌的出名与一场国际篮球赛有关。那是罗马尼亚女子篮球队访问中国,中国女篮身穿的红色球衣掉色,抬手擦汗成了关公。周恩来总理指定第五针织运动衣厂攻关,终于拿下球衣掉色的难关,争了光露了脸,“丛中笑”一举成为外贸战线的革命品牌了。
革命品牌归革命品牌,王凤为了提高产量而苦恼,暗暗焦急不安。她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去找姐姐求援了,姐姐是女强人,女强人主意多。下了早班,王凤匆匆洗了澡,在更衣室里换衣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从更衣箱里取出一面小圆镜子,偷偷照着自己。不知什么原因,丁巧良的身影浮现出来,打乱了王凤的方寸。我今天这是怎么啦?好像有人向湖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一片片难以察觉的涟漪。这一片片涟漪渐渐远去……
收起小圆镜子,王凤匆匆离开成衣车间走出工厂大门,来到公共汽车站遇到身穿斜襟蓝袄的靳大姑。王凤不相信命运,可是遇到靳大姑这也是缘分吧。
你们姊妹俩呀,我看你脸蛋儿最像你妈妈,你一定也想当劳模吧?靳大姑突然说道。
王凤不由咦了一声,您怎么知道我心思啊?我当然想当劳动模范啦,而且还是特等劳动模范!
靳大姑一把抓过王凤的手,低头看了看一本正经说,无论挡车还是缝纫,傻干不成,必须巧干。凡是劳动模范必然有一双巧手。你妈妈就巧啊!
我爸爸不巧吧?王凤插话问道。
你以为你爸爸笨啊?那么大一座仓库装在心里,什么零件什么原料什么配套,一闭眼就说出工号,一张嘴就报出位置。这些年跟着李亦墩从这厂调到那厂,人生地不熟的,照样做到一口清,你满天下找一找哪儿有这样的能人啊。
哦,敢情靳大姑不疯不癫,心里特别明白啊。王凤以为遇到亲人,笑着告诉靳大姑,自己攒钱买一台牡丹牌缝纫机在家里苦练缝纫技术,技术极大提高了产量就提高了,一旦产量极大提高了,我就能够成为走在时间前面的人。
好啊。靳大姑意味深长地说,挡车工有工作法,你妈妈创造了“牟棉花工作法”,你是缝纫工,也要创造“王凤工作法”啊。比方说两个人使用相同的力气,为嘛你赢了?就因为你比别人巧。用巧力不用蛮力。什么叫工作法呢,你记住一个巧字就行了。四两拨千斤嘛。
您说得太好啦!谢谢您……王凤激动地拉住靳大姑的胳膊说,我知道您一辈子不结婚没儿没女,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干闺女啦!您帮着我总结工作法吧,我现在是“四快一准”……
与此同时,远在金水村的王援朝坐着轮椅来到大队部,接到王莹打来的电话。
他在农村生活多年对外部世界有着特殊直觉,断定电话里有重要内容。
王莹沉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咱妈突然回国了,直接住进工人疗养院不许家属探视。
哦?王援朝手持电话听筒神色镇定地说,看来妈妈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不会突然回国直接住进工人疗养院的。这里面好像有文章。
从一封封家信看,咱妈在巴格拉密纺织厂取得了很大成绩而且受到外方高度评价。难道她犯错误了?王莹在电话里分析说,假若咱妈犯了严重错误,应当送到农场不会送回工人疗养院的。如今全国重新批判唯生产力论了,矛头对准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错误思想。出国援外嘛属于外事活动,我估计咱妈一定是受到什么牵连了。
灵莹,你的分析我同意。咱们等着吧,一旦形势松动就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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