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他突然嘤嘤哭了起来。
  
  公元一九四八年的隆冬夜晚,一队国民党军警突然冲进“三块瓦”工业区的华昌机器厂,抓捕以账房先生身份隐伏在这里的中共北开特委书记李亦墩。
  李亦墩攀上工厂后墙逃跑,却被一只塞满钞票的沉重书包卡住后腿不得翻越。那钞票是为解放区购买药品的巨款,关系着一条条战士性命。
  王金炳披着棉袄趿拉着棉鞋,迷迷糊糊端着尿盆儿走出账房。白鸣岐的鼻子闻不得尿臊,必须随尿随倒。这样就苦了王金炳,半夜里倒尿盆儿。
  倒了尿盆儿,王金炳抬头看见工厂后墙上挂着一个人影儿,走近一看是李亦墩。他伸出右手托了这位账房先生屁股一把。多年之后他仍然记得李亦墩翻过墙头说了一声谢谢。有文化的人跟没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如此危急关头竟然不忘致谢,令人感动。
  天亮了才知道,半夜里跑了“共产党嫌疑犯”李亦墩。王金炳慌了,担心吃上官司。好在没人看见他托了李亦墩屁股一把,心里踏实了。第二天一早儿人们发现摆烟摊儿的老头子没了踪影,就认为他是李亦墩的同党。
  
  2、脚趾与眼睛
  
  牟棉花瘦得皮包骨头,脸色焦黄显出两只大眼珠子。这种体格本埠方言叫“怜巴”。就是可怜巴巴的意思。于是她犯了愁,我这么瘦怎么去考工呢,就是胡吃海塞三天五晌也胖不起来啊。
  那你就打肿脸充胖子呗。奶奶一本正经说道,你自己抽自己嘴巴子,瘦脸保管变成胖脸。十六岁的牟棉花说了声好哇,抬手便要抽自己嘴巴。不等奶奶阻拦,她自己先住了手。我才舍不得打自己呢。一句话,听命由天。
  牟棉花只睡了半宿,凌晨时分跑去排队领到第三十五号。据说这次日商东洋纱厂招收女工,不过二三十名。二三十名就不少啦。她暗暗宽慰自己。天很冷,地面冻出一道道裂纹,还结了一层白霜,使人以为做梦撒呓挣进了盐滩,嗓子特别咸。身穿小花棉袄的小丫头片子牟棉花排在队伍里,脚冷。单鞋不挡寒。她从兜儿里掏出一只毽子,蹦蹦跳跳踢了起来,好似一只小母鸡。人家的毽子都是公鸡翎子做的,她的是一团线绳。身边几个姑娘为了暖脚凑过来一起踢毽子,于是一只小母鸡变成一群小母鸡。天亮时分,已然发出三百八十多号。等待考工的女人们伸长脖子期待着东洋纱厂考工场开门。
  有人说这是沙里淘金,也有人说这是海底捞针,还有人说这是做梦捡了狗头金,空欢喜一场。总而言之,日本人的饭碗,不是那么好端的。
  上午八点钟,考工场吱扭一声开了门。堂堂东洋纱厂的考工场,简陋得甚至不如临时避难所:青砖墁地,铁皮墙,石棉瓦房顶,麻袋片儿缝制的门帘。开了门,空气愈发沉重起来。有人低声祷告请求观音菩萨保佑,也有祷告王母娘娘保佑的,还有信洋教的教民祷告上帝保佑。人群里惟独牟棉花不祷告,她认为中国的观音菩萨和王母娘娘外加洋人的上帝,统统管不了日本工厂的事情。要是管得了,中国人怎么当了亡国奴呢。
  是时候了。牟棉花悄悄从贴近乳房的地方掏出一只菜饼子,就着自己体温吃了。平常在家吃早饭只喝一碗菜糊糊,跑一趟茅房肚子就瘪了。为了考工奶奶半夜特意给她蒸了菜饼子,就算开斋了。
  大口吃了菜饼子,抚着胸口顿时感觉添了几分力气,也长了几分胆量。
  考工场是前门进,后门出,这跟吃饭拉屎一个道理。听说前面的十六号一进考场就吓尿了裤子,哇哇大哭径直出了后门,好似屈死鬼儿逃出阎王殿。
  捱着。终于听到里面喊叫第三十五号,牟棉花大模大样走了进去。
  考工场的考官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娘们儿。她穿着又肥又大的黑色棉袍,嘴上叼着一根烟卷儿却不点燃,冒出一股股哈气。这模样使人想起《西游记》嘴里冒烟的老妖精。迎着老妖精的提问牟棉花悄悄踮起脚尖儿,挺着胸脯说十八了。
  牟棉花的个子并不矮,就是“怜巴”,尖脸盘细眼睛,梳着又细又黄的两条辫子,平板儿胸脯,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小穷丫头。
  《西游记》里的老妖精嘴里冒着哈气说,你跟我实话实说吧,今年十几啦?
  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今年十八,明年十九,后年二十啦。
  满脸横肉的女考官从嘴里取下烟卷儿,审视着牟棉花。什么十八十九二十,你跑幼稚园里数数儿来啦,告诉我你哪年来的月经啊?
  牟棉花慌了,颇为羞涩地说了实话,今年来的。
  今年你十八?满脸横肉的女考官眯缝着眼睛说,好吧,你现在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了左边耳朵,就这样猫腰撅腚从左往右转,一口气转六圈儿。
  耍猴儿啊?我是考日商东洋纱厂,不是考吴桥马戏团。牟棉花一把没摁住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露出倔强的苗头。
  你还敢跟我犟嘴,你从小没亲妈吧?
  牟棉花笑了,说您老人家会相面啊。我三岁死了亲娘,八岁后娘也死了,我没哥没姐没弟没妹,从小跟奶奶长大的。
  你命硬啊,逮谁克谁。我可不敢收你这个小妨人精。你过来吧,你过来给我点着烟卷儿。你过来给我点着烟卷儿就滚蛋吧。女考官板着面孔说。
  听说让自己滚蛋,牟棉花知道没戏了,反而镇定下来。你日本人的东洋纱厂不录用,我去考英国人的南洋纱厂,英国人的南洋纱厂不录用,我去考中国人的北洋纱厂,不就是半夜起来排队嘛,我还能吃上菜饼子呢。
  心里这样想着,她大步走上前去从女考官桌上抄起一盒洋火,麻利地推开火柴匣捏出一根火棍儿,甩手就要擦亮。女考官抖动着满脸横肉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嘿嘿笑着说我不会抽烟。
  你不会抽烟整天叼着一根烟卷儿,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女考官松开她的手腕,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枚小铜牌使劲扔到门口,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小死丫头,你去把它捡起来吧。
  牟棉花使劲儿咽下这口气,强压怒火转身去捡那枚小铜牌。这时候嘴里叼着烟卷儿的考官抄起蘸水笔在花名册上打了一个勾儿。
  牟棉花猫腰捡起小铜牌,看见上面印着“丙9051”字样。
   这就是你的工号。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生徒预备班吧。在生徒预备班受训五天,考试合格你就留下,考试不合格你照样滚蛋。小死丫头我嘱咐你啊,你要是进厂上班拿了工钱一定不要忘了孝敬奶奶。她老人家爱吃鸡脖子你别买鸡爪子,她老人家爱吃腌鸭蛋你别买咸黄瓜。好啦你下去吧。
  知道自己过了关,她连忙鞠躬,说谢谢大管事。
  你少给我戴高帽儿。我才不是大管事呢。这里的大管事都他妈的是日本人。小死丫头你进了东洋纱厂一定留神,一不小心日本大管事就把你给操了。
  女考官话锋一转说,小死丫头你给我记住了,进了东洋纱厂宁可当小樊梨花也不要当小黄爱玉。你听明白了吗?
  虽然不知道黄爱玉是什么人,牟棉花还是感到心头一阵温暖。尽管这位女考官说话粗鲁脏人耳朵,可是除了奶奶还没有谁这样叮嘱过自己。为了报答人家的恩德,牟棉花忽然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左边耳朵,遵照要求从左向右转悠起来。
  一口气原地转了六圈儿,她挺身站直立即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几乎跌倒了。
  好!这捏着耳朵猫腰撅腚转悠六圈儿的考试,考十个倒十个。你小死丫头年岁不大能耐不小,这一拨人里就你没有栽在我眼前。
  我请问您贵姓。牟棉花心里想着日后如何报答女考官,喘着粗气问道。
  你不用跟我套近乎也不用给我灌米汤。我告诉你吧小死丫头,人活一辈子能耐越大劳累越大。我看你就是一辈子劳累的命。
  牟棉花笑了,回答说我不怕一辈子劳累,人不劳累没饭吃啊。说罢又给这位说话粗野却心地良正的女考官鞠了一个大躬,转身走出考场。
  手里捏着印有工号的小铜牌,谎报年龄的牟棉花昂首挺胸进了日商东洋纱厂生徒预备班,摇身一变添了两岁,十八了。
  五天的学徒预备班,手工、口试,牟棉花两门合格。厂方开始指派名单了。东洋纱厂工序繁多,细纱、穿扣、整纱、浆纱、织布……牟棉花伸长脖子支起耳朵听着:于淑芬、冯玉玲、张宝琴、柳云霞、齐金兰、李秀珍、吴翠荣……一口气宣读下来就是没有自己的名字。她慌了,起身询问。
  

[1] [2] [3] [4]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