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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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克凡




  李亦墩拍着王援朝肩膀劝他节哀说,大朝你去德国治腰治腿,疗效如何啊?
  电动轮椅后面站着四个西服革履的保镖。德国脊柱外科世界一流。我治腰治腿都有疗效。王援朝抬手指着脑袋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故乡嘛。这里的疗效最大。
  你的金水集团的企业面临产权归属的纷争,属于乡镇企业还是属于民营企业?属于个体企业还是属于合伙企业?这是一个崭新的课题啊。
  王援朝神色澹定地说,只要产权明晰了,我们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实行股份制就是了。李亦墩向他打听白瀛瀛的下落。王援朝说她去日本了。她的油画《梦中往事》轰动日本了。
  王凤哭着拉住李亦墩的手说,李伯伯我们厂拿到两份订单,这一批运动衣即使赔本也要做啊。
  我老啦,以后全靠你们支撑天下了……李亦墩呼吸急促地说着,退场了。
  一个戴墨色眼镜穿银灰色衬衣藏蓝色裤子的老头儿匆匆赶来。这几十年来王金炳对戴墨镜的男人格外敏感,因此一眼便认出来者正是白小林。
  这位一辈子研究日本企业管理的专家注视着躺在鲜花丛中的“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泣不成声。
  谢谢你啊棉花,假若没有你,解放前夜我就不会参加护厂队的行动,不参加护厂队的行动我就百分之百成了历史反革命,一解放肯定被枪毙了……
  跟死者家属握手的时候,鬓发斑白的白小林依次对王莹和王凤说,以后你们的孩子要是去日本留学不要上黑中介的当,我开办了一家咨询公司,专门接受国内企业和人士对日本方方面面的咨询。你们的事情,我免费!
  白小林与王建设握手,这位技术尖子趁机向“日本通”请教说,小岛株式会社出产的高速织机,配套电机是三井公司的吧?
  咦,你不懂日语怎么知道这些情况啊?白小林惊讶极了,往鼻梁上推了推下滑的墨镜。
  王建设不动声色说,我正在阅读这方面的技术资料,一知半解……
  走出吊唁大厅,沉浸在往事里的王金炳突然想起老东家,便打听了一句。白小林表情平淡地说,我们的父子关系,你最清楚。我从日本留学回来进了日商东洋纱厂,他对我不肯宽恕,多年没有往来。解放以后我娶了日本遗孤,他更不愿意啊。“文革”结束落实政策,他老人家搬了家,从此失去联系。前几年我在大街上见到他,老爷子挤在人群里买彩票呢……
  王金炳感慨不已说,你们爷儿俩啊其实性格相同,都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你呢迷上了研究日本,他老人家呢,这辈子就想开工厂当东家手里拥有绝活儿。
  听了这话,白小林向上推了推墨镜说,王金炳,你说话一针见血啊。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人们回了。只有王金炳独自坐在殡仪馆院里望着远处那座大烟囱冒出一股股白烟,表情淡然。
  棉花你走了,你飞到天上去啦,你一辈子好强,这倒是一个好去处啊。
  一辆切诺基吉普车疾驰而来。郝伯生不等停稳推门下车,跑到王金炳面前说,我下了飞机就往这里赶,还是没见牟大姐最后一面!我约定五一节看望她,她怎么走了呢?
  王金炳指着远处的缕缕白烟说,你现在大声跟牟棉花说话,她还听得见呢。
  郝伯生抬头望天眼含热泪高声喊道,牟大姐,我四处跑贷款赔笑脸,就是不愿意再给别人当小伯役啊!您只活了六十二岁就走了,我一定要让您在天堂看见咱们高新纺织科技园开工典礼的日子!
  其实,减去牟棉花当年报考东洋纱厂的虚报年龄,她真正活了六十年。靳大姑清清楚楚记得,黄毛丫头牟棉花的工号恰恰是丙字9051,竟然暗暗吻合着死期。唯物主义者王金炳坚决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
  
  17、螺丝与螺母
  
  身穿米色夹克衫的王建设手里拎着一只旅行包,被人流挤进硬卧车厢。南下广州的火车爆满,沿途拥入大量民工使得车厢变成罐头盒,散发人肉味道。
  空气浑浊。附近硬卧席位的一位花白头发男子几次摆弄那扇车窗,就是打不开。王建设一旁观察着这种新式车窗的开启原理,认为它出自日本设计思路。日本人就是这样,规矩之中蕴含着机巧。
  他主动凑上前去,伸出双手按住窗芯轻轻一兜,窗子便倾斜敞开。这种结构很像北京人冬季取暖安装的风斗。
  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人们为之一振。你手真巧啊。身穿紫色棉毛衫的花白头发男子扭脸冲着这位年轻乘客笑了。王建设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说您的报纸借我看看好吗。
  花白头发男子指着自己的铺位请王建设坐下,随手递来《北方周末》。这是一份著名报纸,有深度有广度有速度。尤其“文化大视野”专版,经常刊登令人耳目一新的言论。王建设虽然属于蓝领阶层,却喜欢阅读增长见识的文章。
  果然不出所料,王建设读到一篇标题“大众如此误读,专家何罪之有”的文章,开篇说到一则新闻,某市一位大名鼎鼎的集团董事长先生倚仗手里权力违背市场规律大搞“亲属交易”,以代销名义连年收购某国营企业的产品,尽管有的产品积压仓库照样结账,以此造成某国营企业尽产尽销的虚假繁荣。他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这家国营企业女厂长是那位集团董事长的妹妹。这种以亲情为纽带的交易现象被著名经济学家侯能之称为“近亲结婚”, 必然孕育出营销领域的“怪胎”。这怪胎反映了商品经济幼稚时期的“企业失重心态”。
  手捧报纸饶有兴趣地读着,王建设被乘务员叫去补票了。
  花白头发男子对王建设说,我到武汉下车,这份报纸我给你留着。
  去列车长席补票途中,王建设在十二号硬席车厢遇到王凤。她身穿粉红色运动休闲装,一把拉住弟弟说去参加服装订货会买不到卧铺只好坐着去广州了。
  王建设告诉姐姐此行应聘东莞一家台资企业,那里招收高级技工。王凤急不可待地问弟弟,你看我这身中年女式运动休闲装有市场吗。王建设仔细打量着乳名傻凤的姐姐说,要是针对中年女性市场就应该打出“一枝花”商标,女人四十一枝花嘛。
  王凤嘻嘻笑着对同事们说,这是我娘家兄弟,有水平吧?那我就写广告词儿——女人四十豆腐渣,穿上它,女人四十一枝花。
  一起出差的同事们纷纷表示赞成,还夸王建设内秀。
  补了票,为了继续阅读那份报纸王建设一节节车厢挤了回来。他终于找到花白头发男子的卧铺厢位。对方递过报纸说,听口音咱们是一个地方的人,我觉得你面熟啊。
  王建设接过《北方周末》说,兴许以前在哪儿见过呢,然后主动介绍自己去东莞应聘高级技工,车钳铣刨电气焊外加机修,都拿得起放得下。
  花白头发男子随便问道,你去广东是为了挣大钱吧,那边工资高得很。
  我的哥哥姐姐都是拿高薪挣大钱的人,我不是。我去广东是为了见大世面长大能耐,争取评上蓝领王。你知道只有广东评选蓝领王,别处都不评。其实蓝领王就是过去的行业技术标兵,只是改了称呼。比如理发所就改称发屋了。
  花白头发男子深沉地注视着王建设。即使评上什么蓝领王,也只是名义而已。人活着可以为了名义,不过这个时代不重名义重实惠啦。
  名义还是很重要的。我母亲为了劳动模范的名义奋斗了一辈子,后来不能重返生产第一线住在工人疗养院里做鞋练手儿,说是不能荒废了挡车接头的基本功,愧对特等劳动模范的名义……
  哎哟,敢情你是牟棉花的小儿子啊?怪不得我看你面熟,长相很随你母亲嘛。花白头发男子起身从行李架上的提包里翻出一双崭新的布鞋。你看,这就是你母亲去世之前送给我的,我舍不得穿啊,无论走到哪儿都带在身边!我负责筹建高新纺织工业园,已经建起五座标准厂房啦。这次我来追到武汉是会见一位台湾地产商,请他开发国棉十九厂的地块……
  您是金纺集团董事长郝伯生叔叔啊,我母亲经常提到你当年做小伯役,后来自学成才去了大西北。王建设钦佩地说。
  我知道你小子是技术能手,可惜生不逢时没有用武之地。柳暗花明,咱们的高新纺织工业园一旦落成,就缺你这样的技术尖子!郝伯生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表情很是激动。你知道吧,随着城市发展咱们有五六座棉纺厂变成黄金地段了。尤其停产多年的国棉六厂的地块被深圳地产商相中,卖了一大笔钱属于天文数字啊。我用这笔钱买下了高新纺织工业园的全部土地。盐碱滩便宜啊。我要把全市棉纺厂统统迁入高新纺织工业园,新人新厂新设备新产品新天地,一下子甩掉陈旧的包袱,跨入国际领先国内一流的行列。毛主席说的坏事变好事,不出五年就会在咱们身上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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