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真的?王建设充满向往地注视着激情洋溢的郝伯生说,郝叔叔我自学日语两年了,我看到中国大量引进日本技术,一旦掌握日语就不会吃亏了。
  好啊,当初我给日本人当伯役学会日本话,去年跟日本小岛株式会社谈判,他们私下说话我就听懂了。这叫艺多不压身。
  郝伯生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
  咱们高新纺织工业园三分厂引进了日本射流高速织机,正在安装设备呢。我还有一个宏伟计划,那就是在高新纺织工业园,树立九十八座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市棉纺系统特等劳动模范的铜像!头一座就是你母亲牟棉花……
  王建设起身离开郝伯生的铺位,挤着走向硬席车厢。他哭了,任凭泪珠洒在米色夹克衫上。多少年了,他终于听到如此鼓舞人心的话语,一扫心头累积已久的郁闷。
  穿过几节车厢终于找到王凤。她嘴里嚼着面包手里举着扑克牌,正跟同事们“拱猪”呢。弟弟注视着欢声笑语的场面,被姐姐感动了。工人阶级的乐观态度浸透骨子里弥漫在日常生活之中。
  王凤甩牌赢了,咯咯咯笑着。她抬头看见弟弟,扭脸从小桌上抓起一袋饼干递过来说,你没座儿吧?我去给你补卧铺票!
  他小声告诉姐姐自己不去广东了,决定跟随郝伯生在武汉下车。王凤并不打听原因,说我知道你有主见,只要你认准了你就往前走吧。说着姐姐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弟弟衣兜儿里,坐下继续抓牌了。
  从傻凤想到灵莹,王建设觉得两位姐姐性格不同,内心都流淌着一股温泉,心疼别人胜过心疼自己。
  第二天中午,火车驶进武昌站。王建设跟随郝伯生下了车。郝伯生拎着手提箱说,你别看我堂堂金纺集团总经理,火车睡硬卧,吃饭方便面,住宿招待所,出门公交车,这就是国营企业啊。
  王建设认为这样很好,颇有一种重新找到组织的感觉。他们住进火车站附近一家机关招待所,挺干净的。郝伯生去服务台打电话。王建设躺在房间里看《北方周末》。一会儿工夫,郝伯生兴奋地跑回来说,我马上去晴川饭店见那位台商,他明天上午飞香港。可惜我没有时间上街染头发了。
  说着郝伯生打开旅行箱换衣服。王建设听到电动剃须刀叫唤起来,放下报纸翻身坐起,抬头看到郝伯生已经变成一个西服革履的潇洒男子。
  神仙、老虎、狗,我什么角色都要扮演啊。郝伯生系好领带,匆匆走了。
  堂堂金纺集团总经理能上能下能土能洋能屈能伸,一会儿寻常衣裳一会儿西服革履,一会儿普通招待所一会儿豪华宾馆,王建设心里挺佩服郝伯生的。我已经穿惯了工作服,这一辈子恐怕很难改变了。
  黄昏时分,王建设上街吃了半斤北方水饺。想起去广州的火车票在武汉就下了车,觉得亏了。亏就亏吧,找到高新纺织工业园这样的归宿,也值了。他回到招待所继续看报,不由咦地叫了一声。
  原来,在这篇“大众如此误读,专家何罪之有”文章里提到经济学家侯能之使用“近亲结婚”和“怪胎”来形容发生在金水销售公司与东方制冷设备厂之间的以亲情为纽带的不正当交易,竟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不知什么原因,这场属于经济领域的虚假销售事件竟然被村里人误读了,一夜之间演化成为兄妹乱伦的丑闻。“近亲结婚——怪胎”。消息不胫而走,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怪不得妹妹几年之前秘而不宣离了婚,怪不得哥哥的妻子远走日本一去不返呢。”
  王建设手捧报纸挺身坐起,满脸惊诧。我的天啊,这场风波的男主角是大朝女主角是灵莹吧?没错,东方制冷设备厂的产品由金水销售公司代销,这就是大朝哥哥和灵莹姐姐。这样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波,我怎么不知道呢?转念一想自己整天蹲在工厂里修理机器,与世隔绝了。
  《北方周末》编者按指出,如此严重的误读发生在中国民间,似乎说明大众心理的严重倾斜。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乱伦?这是多么刺激的话题啊!于是人们由误读到误传,齐心协力将一个扭曲的销售事件改造成为一对扭曲的男女关系,并且轰轰烈烈上市了。
  读了编者按,王建设心情有所缓解。可是哥哥和姐姐究竟承受了多么大压力,他还是揪心不已。
  郝伯生兴冲冲回来了。我跟台商达成意向书,咱们用国棉十九厂国棉三厂还有玻璃纤维厂的地皮置换四亿五千万贷款建设高新纺织工业园。建设,争分夺秒咱们坐飞机回家!
  王建设不好意思地说,你搞高新纺织工业园要是跟日本人打交道,我懂一点日语……
  好小子!我就知道劳动模范的儿子没有孬种。郝伯生大声说。
  下了飞机,王建设径直奔向东方制冷设备厂。他要当面告诉姐姐,弟弟停止漂泊,重新堂堂正正当工人了。
  深秋时节,东方制冷设备厂一派欢天喜地的气氛。工人们满脸兴奋表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奔向食堂,说是免费供应喜面。
  王建设心头一喜。东方制冷设备厂陷入低谷以来,几乎无法生存了。今天一定是庆贺走出困境全厂吃喜面吧?远处职工食堂噼噼啪啪放起鞭炮,还有人欢呼拿到了“三万六”。王建设急急忙忙走进办公楼来到姐姐办公室。
  姐,厂里喜气洋洋的,一定是恢复生产了吧?王建设当头就问,却看到姐姐眼里噙着泪水。
  王莹瘦了,满脸疲惫神色。她抹去泪水告诉弟弟东方制冷设备厂破产了。
  什么!王建设惊讶极了,望着姐姐说,破产了,全厂还吃喜面啊?
  破产是好事儿啊。王莹兴奋起来。谁都知道东方制冷设备厂负债累累无以为继,走到头了。有的国有企业无路可走,就这么耗着。下岗职工一分钱没有!你说这样下去怎么活啊?
  王建设点点头说,很多下岗职工没有生活来源,生了病不敢吃药打针,只能扛着。可是工厂破产就等于拔了工人的根吧?
  王莹红了脸。设子,姐姐天生好强,肯定不会接受破产结局的。不过我要告诉你,经过这几年摔打姐姐变了,不是变得怯懦而是变得勇敢了。如今什么叫勇敢啊?敢于面对现实承认失败,就是最大的勇敢。
  姐姐你承认失败了?王建设小声问道。
  是的。承认失败是勇敢。可是光靠勇敢还不够,必须有智慧。我是主动申请政策性破产的,这就是智慧。你不申请破产,职工的养老金啊医药费啊,什么都没有。如果申请政策性破产呢?企业以资产抵债,八千万美元贷款冲去四千万,市政府征地抵去一部分债务,拨款善后。给职工买断工龄,这样既有养老保险也有医疗保险,今天全厂清兑放款,所以大家吃喜面嘛。
  看着滔滔不绝的姐姐,王建设心里一痛。当年龙头集团的女强人,如今的破产企业清算者,真是一龙一虫啊。
  你知道申请政策性破产,这两年我跑了多少路求了多少情吃了多少闭门羹吗?为了让全厂职工安全着陆,我女强人变成女弱人。王莹颇为感慨地撩起鬓角,露出几丝白发。
  破产之后,你调到哪儿去工作呢?王建设关心姐姐的下场。
  我还有脸调到别处去工作?下岗啦。王莹自嘲地笑了。如今堂堂局机关改成企业控股集团,二百多人只留了十几个人。企业厂长呢,只要厂子黄了你跟工人一样,歇菜。当然,我不能歇着,我天生吃苦受累的命……
  姐,我去高新纺织工业园工作了,郝伯生把棉纺厂土地都卖了,换来一大笔钱,集中建立新的纺织工业中心,前景广阔啊。姐,你也去吧。这样就能告慰咱妈在天之灵了。
  当初你离开东方制冷设备厂,我还怨你呢。如今你去高新纺织工业园,那里有你用武之地。我就不去啦。我从十六岁进工厂这辈子不会离开机械行业的。你还记得滕维丽吗?她把原先的家属工厂做大了,去年实行股份制成立了东方家庭用品制造公司,生产“好帮手”系列产品,有家用取暖炉有家用空气净化器有家用饮水净化机有家用保健按摩椅,市场旺销啊!我决定投奔她去。昨天给她打电话,我说当年你是喷漆工,我是厂长我提拔了你。今天你是厂长了,我去你车间当喷漆工吧,我要从零做起。
  王建设再次惊讶地注视着姐姐。这个从小学三年级就主持家务的中年女人,生性好强,不甘人后,从不服输,今天居然主动表示投奔滕维丽麾下,这太不容易了。姐,你真是能上能下能折能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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