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机器

作者:肖克凡




  引领王金炳离开伙房,顶着夜色行走在厂院里,李亦墩突然语重心长地说,王金炳啊,你得先干一年杂活儿,沏茶端水洗衣裳涮尿盆儿什么的,一天到晚伺候老东家。从第二年开始随师学艺,你还得端茶送菜打酒买烟卷儿,一天到晚伺候师傅。这学徒三年你能偷到几分手艺就不错了。你懂得剥削吗?
  王金炳以为“剥削”是机器厂里一门手艺,表示一定认真学艺。
  你用心做事,渐渐会明白一些道理的。李亦墩满怀期待说。
  王金炳给账房先生鞠了一躬,回到“学徒大炕”去了。大屋里已然黑了灯,响起一阵鼾声。残存的炉火透出几丝微光,给漫漫冬夜送来几分温暖。他沿着左边大炕摸索着,终于找到炕尾位置,一摸却没了铺盖卷,只剩下那块充当枕头的青砖。
  那棉被棉褥可是我全部家当啊,谁弄走了我的铺盖卷呢?他情急之下大声说着,却没有引起丝毫反响。看来有人佯装睡觉,故意不理睬。
  王金炳急得走了几步,脚下发出窸窸窣窣声响。蹲下身子一摸,满地铺着保暖的稻草。他张手敛起一束束稻草,心儿一动,随手便将这一束束稻草扔在余火未尽的炉盘上,他和衣上炕躺下了。
  那一束束稻草不遇明火难以燃烧,却散发出一股股青烟。青烟缭绕弥散开去,不声不响在这间大屋里制造着仙境。那青烟钻进人们鼻孔,去肺里做客了。
  黑暗里,有人被呛醒了,咳嗽着。有人大声发问哪儿来这么大烟气啊。
  和衣佯寐的王金炳捏着鼻子喊了一声着火啦,呼地爬起跳下炕去,径直冲出屋子。
  只听得嗡的一声如同一瓢冷水泼进滚热的油锅,顿时炸了。惊慌失措的学徒们抱起棉被争先恐后蹿出“学徒大炕”跑到深夜厂院里,好似一群没长羽毛的小鸟儿,哆哆嗦嗦挤成一堆。
  王金炳悄悄返回大屋,从墙洞里取出油灯凑近火炉,点亮了。他擎着油灯沿着大炕,从左边炕头搜到左边炕尾,从右边炕尾搜到右边炕头,没发现自己的铺盖卷。这么说有人把我的铺盖卷扔到外面去啦?他找到火筷子掀起炉盘,将稻草灰烬扫进炉膛,趁着黑灯瞎火站到外面人群里去了。
  惊魂甫定的学徒们打着寒战互相询问着,牙齿碰出清脆的声响。黑暗里谁也说不出什么地方着了火,一群傻子似的。
  老东家白鸣岐喘着粗气赶来了,高声发问出了什么事情。瘦猴儿学徒抢先回答说,大屋里冒烟,有人说着了火。
  看门人来了,闪身进了“学徒大炕”,一眨眼工夫返身折回,大声向老东家报告说大屋里没着火。白鸣岐一听急了,连声追问是谁谎报军情半夜作乱。
  王金炳突然走出人群大声说,老东家,兴许有人半夜撒呓挣吧。
  李亦墩来了,眯起眼睛暗暗打量着身穿棉裤棉袄的王金炳,不言不语。
  老东家对披着棉被的学徒们说,以后不许诈尸!你们要是没事儿就赶紧回屋睡觉吧。
  我有事儿!王金炳声音颤抖着说,老东家,我的铺盖卷丢啦。
  咦?白鸣岐顿时疑惑起来。我华昌机器厂风气端正,从来不丢东西的。外贼我不怕,要是有了内鬼我可饶不了他!
  气氛霎时紧张了。人们起先面面相觑,然后互相躲闪,惟恐无意之间沾了腥惹了骚,一下毁了自己的清白。
  瘦猴儿学徒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冻得哆哆嗦嗦冲着远处一棵大槐树说,你们看呀树杈上挂着一个包袱,兴许就是王金炳的铺盖卷吧?
  白鸣岐支使瘦猴儿学徒说,既然你眼尖看见了,那就赶紧搬梯子上树把铺盖卷取下来吧!
  赤膊上阵的瘦猴儿学徒扛梯子去了。学徒们披着棉被聚集在大槐树下,等待着故事的结局。
  瘦猴儿学徒扛着梯子跑到大槐树下,朝着王金炳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眼神仿佛含有几分有苦难言的味道。
  王金炳朝着瘦猴儿点了点头,心照不宣了。李亦墩则望着王金炳,还是不言不语。
  第二天,老东家吩咐王金炳搬出“学徒大炕”。他成了白鸣岐的贴身小伙计,就连睡觉也换了地方。
  他去“学徒大炕”搬自己的铺盖卷,一眼看见瘦猴儿学徒躺在左边大炕上盖着三条棉被,浑身哆嗦。他伸手摸了摸瘦猴儿额头,饼铛一样滚烫。
  王金炳给瘦猴儿学徒端来一碗水,说你一定是半夜冻着了,你要是不藏我的铺盖卷就不会半夜受寒了。
  瘦猴儿学徒点点头,有气无力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说我这是自作自受,现世报。
  我初来乍到还靠大伙关照呢,瘦猴儿以后你不要欺负我啦。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知道我老家的鸭梨吗,特别好吃。
  操,我现在发热特别想吃鸭梨,你老家那么远我吃不上啊。
  你今天吃不上,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上。我说话算话的。
  扛着铺盖卷走出“学徒大炕”,王金炳搬到老东家的外间屋去住了。
  老东家白鸣岐丧妻多年未续,一条光棍泡在厂里,样样需人伺候,时时要人打理。于是,王金炳就成了白鸣岐的影子。
  如此这般,一天昼夜晨昏十二个时辰,脚手不拾闲,还累心。短胳膊短腿儿的王金炳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外加一只大象鼻子。
  华昌机器厂闲置着一辆胶皮人力车,轱辘瘪了很久。打从来了王金炳这辆车就活了。白鸣岐让他练习拉车,大白天围着厂院绕圈儿,没绕几天便成了一个合格的车夫。王金炳心里说,伺候吃喝拉撒,伺候行走坐卧,我成了全科人,要是学会自己生孩子我一辈子连媳妇也不用娶了,齐啦。
  春分之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天早晨,老东家换了一身春季装束,利利索索的样子。他招呼小杂役备车,说要出门办事。
  李亦墩走出账房拦住胶皮人力车告诉白鸣岐说,那个外号瘦猴儿的学徒自从那天半夜受了凉,一连几天发烧,又去“摇大轮”了。摇了几下就昏倒了。这几天给他喝了六副汤药不见好转,说是成了伤寒,今天一早儿瘦猴儿死了。
  什么!王金炳听罢心头一惊,猫腰撂下人力车大步朝着“学徒大炕”跑去了。
  瘦猴儿啊我还许给你鸭梨呢,你也吃不上啦。眼窝儿一热王金炳扭头跑出“学徒大炕”。
  白鸣岐等得不耐烦了,迎着贴身小伙计说我起大早赶晚集你要误了我的大事啊。王金炳心里乱哄哄的,强忍泪水猫腰驾起胶皮人力车载着老东家跑出华昌机器厂大门。
  一路狂奔疾跑,他好像一匹脱缰烈马。白鸣岐坐在车里连声呵斥“你疯啦”,终于冷静下来,他放缓车速沿着河堤一路向日租界走去,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
  离开河堤向西折去,一路找到东洋纱厂职员公寓。这是一座日式二层紫砖小楼,四周绿地栽着几棵樱花树。楼前挂着“九州寮”横匾。白鸣岐懂得,日本的“寮”就是中国的“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中国人吃米饭日本也吃米饭,中国人喝茶日本人也喝茶,中国人用汉字日本人也用汉字。日本人的事情,十有八九是跟中国学的。
  “九州寮”看门的伯役是“高丽棒子”。白鸣岐说明来意,伯役面无表情地引着来访者前往“九州寮”的会客室。在会客室门外脱了鞋,赤脚走进会客室,华昌机器厂的老东家只好折叠双腿,窝屈着大胖身子坐在榻榻米上,显得气喘吁吁。
  他此行来到“九州寮”,是专程给儿子白小林下达最后通牒的。鳏夫白鸣岐的独生儿子白小林日本留学归来,那是应当接班的。他迟迟不肯接班,红口白牙说自有打算。独生儿子不肯做少东家,老子自然做不成老东家。最让白鸣岐心焦的是白小林竟然悄悄考入日商东洋纱厂做了职员,叫来人力车搬着行李住进东洋职员公寓,索性不回家了。白小林在东洋纱厂使用日本名字叫小林白。白小林——小林白。这姓氏的颠倒使得一个中国人霎时变成一个日本人。当爹的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愿意变成日本人。
  越想越气,越气越出汗,白鸣岐掏出手帕擦汗说,家有忤子啊。
  这时候,中国人白小林暨日本人小林白出现了——他身穿鸦青色和服,脚踏梆梆木屐,一串碎步走到会客室门口,脱鞋进门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华昌机器厂的老东家看到来者如此东洋做派,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便认为儿子没救了。中国人白小林操着日语吩咐着高丽伯役。高丽伯役“哈咿”一声给白鸣岐沏了茶,弓身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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