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里程,1958年出生,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文学杂志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八三年出发》。
第一章
1
那个坐在绿色小椅子上的男孩就是我。那时我几岁?三岁还是四岁?
我不像有些人那样具有超凡的记忆力,事过几十年之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生活在子宫里的情形以及咿呀学语时的每一个细节。我不行。童年于我来说,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海。支离破碎的往事犹如暗夜里的灯塔,从遥远的地方朝我眨着眼睛。当我坐在北风敲打窗棂的斗室里,点上一支烟,那混沌海面上最为耀眼的一个亮点便飞驰而来,迅速放大,很快照亮了我的记忆。
我坐在绿色小椅子上。孤零零的一个人。
幼儿园内已变得空空荡荡,两位换下湖蓝色衣兜的阿姨在打蜡地板上走来走去。她们一会儿捏捏已经关闭的窗户把手,一会儿将屋内一长溜小椅子逐个排放整齐。这样重复好几次之后,一位阿姨抬腕看了看手表,用一种不耐烦的目光觑着我。我想,那时我的模样一定糟糕透了。耷拉着脑袋,两只小手放在背后,就像平时阿姨要求我们所做的那样。不时有行人的影子在门栅分隔的空当里闪来闪去。我曾一次次把目光投向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小朋友们被他们的父亲母亲接走。没有人来接我。我想是不会有了。我知道我错了。要不,阿姨是不会用那种眼光看我的。
一位阿姨走了。留下的另一位阿姨不知道为什么给我拿来了一副积木,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我一动不动。幼儿园里有规矩,哪个小朋友犯了错误,阿姨对他的惩罚就是让他坐在墙角,不允许他参加任何游戏活动。我受过这样的惩罚,现在我更应该受这样的惩罚。
阿姨坐在小桌上打毛衣。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个不停。斜阳照在窗台上,一只小虫子缓缓爬上彩色玻璃窗,它越爬越高,碰到窗框后噗地掉下,小虫子稳稳身子,又开始艰难地向上蠕动……远处汽车的呼啸声渐渐稀落。门栅的空当里很少有行人的影子掠过。
我的脑袋变得沉重无比,眼睛迷迷糊糊,像睡着了一般。这时候,门口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抬头。
又一次的呼唤。这回我听明白了,是叫我的名字:骆驼。
我抬起头,凭借一缕暮色,看到门口亭亭站立着身穿旗袍的二姨妈。时间在那会儿凝固了片刻。
我从椅子上蹦跳起来,哇的一声哭喊着朝门口奔跑而去……
二姨妈将我抱起之后,我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两只小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服。
2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二姨妈依然不停地向人诉说我童年里的这一场景。
这一场景是有象征意义的。它是一条狗。它追逐我已经存在的历史,并将继续追逐我以后的生命。我之所以那样害怕在人群里遭受冷落,而置身热闹氛围时又难以真正投入,我之所以喜欢把自己关闭在尘嚣之外一个人静处,比较早地获得一种淡泊的心境而在生命里又热切渴望任何一种呼唤,我想,都与童年时代的这一场景有关。
迄今为止,无论什么场合,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哪怕用温和友好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我的心也会莫名的悸动不已。
还有,我最忌讳的一件事就是别人将背对着我。我宁可闭上眼睛,也不愿面对冷冷的如墙一般的背。所以,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当五十出头的二姨妈气喘吁吁地提出要改换一种姿势,把我从她的前胸移到她的背部,我即刻哇哇大叫,两条腿乱踢乱蹬,两只小手紧紧勾住了她的颈脖。
二姨妈只得打消她的念头,抱着我沿林阴道一步步走去。我很高兴,脸蛋依偎在她的颈窝,一只手拨弄她绾在后脑勺的发鬏。
“不要乱动。”二姨妈躲闪了一下脑袋。
二姨妈的发鬏显然有一种吸引我的魔力,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又触到了它。
“你再乱动,我就不抱你了。”二姨妈提高了嗓门,脸颊浮现微微的一抹红晕。
我学乖了,一只手老老实实地搭在二姨妈的手臂上。二姨妈的手臂雪白雪白,像藕一样。
二姨妈开始爬坡。我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增高。我看到前面有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汩汩流淌,几只停泊河边的小船点起了油灯,微弱的灯火在弥漫雾气的河面上时隐时现,好看极了。
二姨妈和我来到了桥上。在桥杆中央附近,我看到一些人围着一个小摊贩,他们好像都在吃着什么东西。顿时,我觉得喉咙里的口水咕咕地往下流,我随即说:“姨妈,我饿。”
二姨妈看看我,然后将我放下,掏出钱包跑去买回了两块热乎乎的红薯。我站在桥墩上,二姨妈站在我的身旁,我们一边吃着红薯,一边俯看灯火点点的河面。在我记忆中,那是吃得最香的一顿晚餐。
很多年以后,二姨妈还经常向人提及那两块热乎乎的红薯。她是这样来解释她当初的行为:小孩子想吃什么就一定要满足他,不然他会生病的。她说她小时候非常想吃刚摘下来的玉米,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不给她吃,以至于她想啊想,结果得了相思病。
我不知道基本上是一个文盲的二姨妈所讲述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二姨妈为我花了那一毛钱确实不容易。你只要想想我二姨妈一个月拿三十元的退休金,死后竟然留下两栋房产、许多行情看涨的红木家具,以及现在已很难搞清楚确切数目的金银首饰,就可以知道她这一辈子节俭的程度。我的二姨妈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逛调剂商店,那时叫旧货店。二姨妈有许多年代久远的贵重物品,都是从调剂商店用低廉的价钱买来的。阳光明媚的日子,二姨妈总像去和情人幽会一般打扮得山青水绿,身穿绸缎旗袍,臂挎一只草编工艺包,娉娉婷婷地走出我们的小街。那时不用问,她一定是去调剂商店。这座城市里大概没有二姨妈所不知道的调剂商店。再小再偏僻的店铺也会被她发掘出来。她像沙里淘金似的在那些店铺里一遍遍地转悠寻觅,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没有什么文化的二姨妈长年累月所收购的很多东西,都具有相当高的文物价值。二姨妈那种对古玩准确到神奇的判断力,仿佛是天生的。二姨妈将她认为值钱的红木家具衣橱箱柜,以及许多精致古老的小摆设统统雪藏在那栋黑瓦红墙的高楼房里。她生前几乎不向任何人打开这栋拥有粗木屋檩的红楼房。
好像是为了守护这栋神秘而气派的红楼房,二姨妈在它的旁边另造了一间灰色平房。灰矮房是二姨妈饮食起居的主要活动空间。它年久失修,墙壁斑驳,在那栋气宇轩昂的红楼房面前就像一只丑小鸭,灰溜溜地蹲伏在那儿。灰矮房内的四面墙上,黑糊糊沾满了厚厚的烟尘,那是二姨妈长久以来烧灶头的结果。她不舍得买燃料,用来烧灶头的柴火都是问人要来的。街坊邻居哪家做木工,二姨妈便拿一只大麻袋将那些刨花啦、碎木块之类的一袋袋往回拉。灶头上熬出的二姨妈的主食,通常就是放了几片菜叶的玉米糊。二姨妈起居无常,饮食粗糙简单,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见老,五十多岁的身影里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风韵。灰矮房里一年四季的烟熏火燎,也没使她的皮肤变黑变皱。只要稍加修饰,换了料子上好的紧身旗袍,藕色的臂腕挎上草编工艺包,手套两只翡翠镯子,我的二姨妈又是那样的光彩照人!
一九七五年年末,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刚刚响起,我的二姨妈匆匆告别了人世。人们走进灰矮房,看到二姨妈曾经躺过的一张铺了旧棉絮的竹榻。支撑竹榻的是几排垒叠起来的砖块。旧砖块堆满了四周的墙角,二姨妈还没来得及将它们排放整齐。这些旧砖块耗去了我姨妈生命里的最后一点体力。在死神向她一步步逼近之际,她依然像蚂蚁搬家似的往家里搬运那些旧砖块。我始终不能明白,二姨妈孤身一人,拥有两栋房产,她还要那些旧砖块干什么。她莫非还想建造第三幢房子?她膝下没有一个后代,造那么多房子给谁住呢?她难道就没有想到过死吗?
二姨妈肯定以为她是不死的。虽然她说到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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