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谁给了我这些花里胡哨的念头?
  谁唆使我驾驭奇思异想的骏马,驰骋春天的旷野,作无拘无束、幼稚可笑的梦游?
  我的残缺不全的生命史中,甚至没有一个男人可以为我提供产生这些想法的依据。而它们——我指的是那些玄思冥想,却瓜熟蒂落般地深深植入了我的体内。也许真的能在我的童年敌人指着我高高的鼻梁、鬈鬈的头发,抛给我一串“野种”的辱骂声中,听到我那不安分的血液里汩汩流淌的浮躁声音。
  于是,我梳理好头发,整了整军装衣领,擦亮舅舅送给我的那双旧皮鞋,提溜起书包,怀着一团温情,走出小院,走向一段新的生命旅程。
  
  23
  这所中学位于一条弄堂的深处。因为场地窄小,很多人都三五成群地站在校门口,等待开学的第一声铃响。
  我走进人群,低着脑袋,佝偻着背,目光所能看到的,都是些肥大的草绿色裤腿和塑料底松紧鞋。我虽说上身有一件绿军衣,但裤子却是淡蓝色的,膝盖处已洗得发白。我也没有松紧鞋。我曾向母亲提出过希望能买条绿军裤和一双松紧鞋,母亲连连摇头,说那穿在身上有什么好看?
  我走入校门口,斜刺里闪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我猛地抬起头,不由得暗暗叫苦,眼睛顿时迷糊起来,脑袋嗡嗡作响,身体随之微微摇晃。那狰狞可怖的面容不分明就是过山风吗?
  过山风朝我眨眨眼睛。与此同时,我的眼皮扑扑地跳个不停。
  “老朋友,不认识了?”过山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完,竟笑嘻嘻若无其事地走掉了。
  我依稀记起,就是这个过山风曾袭击过我的过去,而后又被老师从记忆里赶走,怎么忽然间成了老朋友了呢?
  我一个人站在过道里怔怔地发愣。经受了刚才的虚惊,出门时的好心情遭到了破坏。过山风的出现,让我的思绪在一瞬间回到了过去。扫兴。原先我把今天的日子想象成一种希望,它与昨天的日子毫无联系。现在似乎收到了某种暗示,告诉我岁月的流水并未斩断。
  我走上教学大楼的台阶。
  台阶的两侧被一群女孩占领着。她们嘻嘻哈哈,大胆地审视评论每个走进校门来的男生。站得最高最为引人注目的三四个女生勾肩搭背,精心修饰过的头发上扎着彩色缎带,在阳光中熠熠闪烁。随着那些发育良好的身体的晃动,彩色缎带跳跳跃跃,模糊了眼前的景物。一片混沌之中,一条草绿色的缎带飘飞而来。隐隐的,我觉得眼睛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
  我的目光从草绿色的缎带上面缓缓下移,终于明白是什么东西刺痛了我。
  那是一双眼睛。一双圆圆的杏仁般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眼睛里有一对黑黑的眸,一动不动。
  不理会灼痛感,把眼睛迎上去,这对我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我鼓足全部的勇气,才完成了短短的一瞬间的对视过程。
  这是眼睛与眼睛的较量。
  仅仅是霎时间的缺乏自信,我便败得一塌糊涂:双颊绯红,目光旁落,蜷缩起脑袋,疾步遁入教学大楼之门。
  雀跃般的一阵哄笑。那些女生一个个前俯后仰,你推我搡。
  只有她还站在那儿发愣。圆圆的金鱼眼睛一动不动,两颗黑眸像粘在瓷人身上的假珠。她兴许还沉浸于刚才的较量之中;她兴许未能想到胜得如此轻易,仅仅一个回合,对手便鸣金收兵,落荒而逃。
  “你们看,石榴得相思病了!”一个身材颀长面容姣好的女生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将那个被叫做石榴的女生推下了台阶。
  又是一阵哄笑。
  被推下台阶的石榴猛醒过来,她回转身,扑向戏弄她的那个女生。
  我登上楼梯拐角处的时候,恰好能望到身穿翻领运动衣、头扎绿色缎带的石榴,擒住另一个女生的胳膊,使劲胳肢她的景象。我不敢留恋这幅画面,只匆匆瞥了一眼,便从楼梯拐角那儿消失了。
  我登上最后一级楼梯,看到走廊里聚满了人。教室的门口,一边是男生,另一边全是女生。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靠近门口的男生或女生探头探脑的,谁都不愿意首先跨进教室去。
  “老师来了!”
  随着一声呼叫,走廊尽头出现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女人。她高昂着头,像头企鹅似的慢慢地一摇一摆走过来。
  男生纷纷站起,不知谁说了声“一、二、三”,男女生一齐涌进了教室。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之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苹果,我小学时期的同桌。她的脸变得又红又圆,剪了一头短发,文静地坐在那儿。
  我皱了皱眉头。希望所有的人都不认识我,希望逃避一切熟悉东西的心愿,随着过山风和苹果的出现,成了泡影。
  我难道就无法甩掉跟踪记忆的魔影吗?
  我用仇视的眼光看着苹果。苹果察觉有人在注视她,转过脸朝我淡淡一笑,随即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
  胖老师开始讲话了。胖老师讲话时气喘吁吁,声音很轻很低。这时我才注意到,胖老师之所以把头昂得很高,是因为她的颈脖里长了太多的肉,她只有将下巴颏高高抬起,才能保证呼吸道的畅通。
  胖老师讲了一节课,我一句都没听进。我始终盯着胖老师下巴颏那坨蠕动的肉块。
  
  24
  胖老师手里捏着一叠表格,身躯倚靠讲台一角,她的背后以及她抬得很高望得很远的目光底下,同学们鱼贯涌出教室。
  我紧跟在一个同学的身后往外走去。
  经过讲台的时候,我尽可能靠近胖老师肥硕的身躯,以免胖老师的目光扫射到自己。我以为选择了一个死角,好像两军对峙时,靠近火力点反倒安全。
  胖老师的手里,拿着一叠申请加入红卫兵的表格。她在下课之前已经把申请人所需要符合的条件说得清清楚楚。我之所以要绕过那些表格,一方面是潜意识里厌恶它们,另一方面觉得胖老师谈到的那些条件,很抽象很邈远,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它们与自己联系起来。
  没想到,在我以为已经安全通过危险地带的时候,一只肉鼓鼓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又被认出来了,从几十个往外涌去的同学当中。我的沉默和躲避,无法像海滩上的黄沙,将我的面容和身体掩埋起来。
  我回过头来,看到那只停留肩上的肥手背上有着不少肉坑。那只手的主人并不看我,她正与一个坐在后排的名叫香梨的女生,作着长距离的交谈。
  那只肥硕的手往下摁我的肩膀。我不得不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香梨咿哩哇啦地说着什么,她似乎在为某件事和胖老师争辩着。但从香梨和胖老师的脸上,都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恼怒。香梨是嬉笑着大声嚷嚷,眼睛一亮一闪;胖老师呢,眼角的鱼尾纹里蓄满一种怜爱,嘴里却低低地反驳着香梨的叫嚷。
  我目睹着这场打情骂俏似的争辩,觉得很好笑。从开学的第一天起,大家便发觉胖老师非常喜欢香梨,而香梨也明知这一点,搔首弄姿,愈发的口齿伶俐。香梨用非常清脆的嗓音朗读新学期的决心书,她把很多成语贴切地嵌入到她的朗读之中,惹得胖老师的眼镜片上,不停地有亮晶晶的光点闪烁。
  应该说,香梨长得还算标致:白净的脸上时常浮着腮晕,额际时常斜挂一绺刘海,刘海下两条眉毛淡淡的黄黄的,眼角高高吊起,活脱脱像一对猫眼。但不知怎么的,我瞧着她就是不舒服。那不是因为一些知道底细的人,在口角当中,有意无意抖落出香梨家曾经拾荒的贫贱背景,也不是因为校园里一度传出香梨十二岁时为了获得几毛钱,听凭一个六旬老头狎昵的流言。我从心底里烦她是因为别的。
  那天胖老师请几个同学分发作业本,当然胖老师首先叫到的便是香梨。
  发到我的时候,香梨没有像对其他同学那样,将本子直接放在桌上,她远远地捧着一叠作业本,朝我努努嘴,轻轻哼出一声“喏”。
  我慢慢扬起脸,看到香梨打量自己的眼光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她的眼光好像充满了敌意,而那敌意又分明含有一种挑逗的意味。她的小嘴紧抿着,歪向一侧,这使得她那张瓜子脸的形状变得有些古怪。
  香梨的小手指轻轻一弹,写有我名字的作业本飞了出去。作业本在半空中优美地翱翔,最后啪的一声坠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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