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高大的船坞静静躺在岸边。从江面飘过来的浓烟弥漫了它的周身,使得它像云笼雾罩的山峰一般忽隐忽现。船坞下,蝼蚁似的人流涌动不息,几辆装卸车穿出人流,飞快地行驶着。
  工会主席头戴藤帽,手持一杆小旗,指挥工人们卸下一艘泊船上的货物。他衔在嘴里的哨子 作响,催促手下的人加快步伐,迅速搬箱运物。那艘货轮底舱漏水,如不很快卸下舱里的货物,一些重要物资就将浸泡水中。
  沿岸的一条小道上,一个工人急匆匆赶来。他走到工会主席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我不去,你告诉军代表:我现在走不开。”工会主席听完那个工人的话,挥挥手中的小旗,示意那个工人靠边站。
  那个工人欲语又止,讪讪地走了。
  厂部办公室。威严气盛的军代表倒剪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办公桌旁,坐着一个脸色萎靡的中年男子。
  军代表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到门外的大路上一个工人孤零零走来,连忙迎到门口问道:“怎么,他没有来吗?”
  工人摇摇头。他的目光与军代表威慑力很强的目光对接后迅疾移开。
  “看看,你派人去请都请不来,可想而知,我这个厂长平时是怎么当的。算了,也不要选举了,厂长就让给他吧。”那个脸色萎靡的男子阴阳怪气地数落道。
  军代表的脸即刻阴沉下来。
  “他觉得自己在工人中的威信高,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不把你军代表当回事就太狂妄了……”男子继续唠叨不休。
  “你他妈给我少说两句好不好?”军代表不耐烦地打断了男子的话。他伫立窗前,竖得很高的浓眉下一双英武的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涂抹在江面上。船厂深处传来几声铁锤敲击硬物的丁当声。
  工会主席身穿淡灰色的中山装,夹在人流里朝工厂门口涌去。一个工人挤过来,拽了拽工会主席的衣袖,然后朝远处努努嘴。工会主席回转身,看到一堆废弃的钢铁杂物前面,背转身站着军代表。
  工会主席思忖片刻,慢吞吞向军代表走去。
  “怎么,请了你几次都请不动啊?架子不小嘛。你看,我在这儿恭候很久了。”军代表缓缓转身,眯缝起双眼好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工会主席。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工会主席显得有些结巴,“只是……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谈的,我已经说过,工人们选谁不选谁我做不了他们的主。”
  “今天我不和你谈选举厂长的事,我想和你谈谈有关你的事,这也不行吗——”军代表抬高了嗓门,将那个“吗”字拖得很长。
  “有什么事请明天再谈,我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呢。”工会主席的目光投向远处,固执地凝视着一棵树叶飘零的杨柳。
  “你居然可以这样和我说话,你对你自己的事难道一点也不着急吗?别忘了,你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军代表冷冷地说。
  “你……你是想以此来压我?对不起,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谈。”工会主席一扭身,气呼呼朝厂门口大步流星地走去。
  军代表冷冷地望着工会主席渐渐远去的背影,“哼!没工夫,你会有工夫的。我倒要看看是鸡蛋硬,还是石头硬。”
  
  27
  “你到底有没有问题啊?”妻子用一种忧戚的目光审视着工会主席,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可以让她放心的东西来。
  “我能有什么问题?”工会主席将一块鸡肉夹进妻子的碗里,“吃吧吃吧,我要有什么问题,解放那年也都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对待军代表,我总有些担心。”
  “好了好了,有时间我找他谈一次还不行吗?我对军代表没意见,主要是看不惯厂长,他在厂里到处放风,说我要和他竞争下一任厂长。好了,你快吃吧,菜都要凉了。我去看看我们的宝贝儿子。”
  工会主席离开桌子,走到摇篮旁。出生才两个月的婴儿躺着也不太平,手脚高举,乱踢乱抓,一只大脑袋左右摇晃,像拨浪鼓似的。工会主席被儿子的稚态逗得心花怒放,他俯下身子,将胡子拉碴的脸顶在儿子柔软的小肚子上。婴儿极为灵慧,他好像明白父亲这一动作里的全部含义,舞动手脚,迎合着父亲的抚爱,嘴里呀呀地还发出兴奋的喊叫声。
  “你当心弄疼他。”妻子转过脸,微笑着静静观望起这一对配合默契的父子。他们浸泡于幸福和喜悦之中,是那样的忘情,忘情于这个世界,忘情于她。她觉得自己被一种充满诱惑力的巨大幸福搁置在一旁。
  “是的,当时我是有些妒忌,”我的母亲对我说,“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的妒忌是那样短暂,那样具有杀伤力。一星期后,厄运向我们这个组合不到一年半的家庭悄悄走来,军代表在他的办公室签署了一份逮捕令,一小时后,警车带走你的父亲,很奇怪,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妒忌。我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我的妒忌情感里有某种诅咒的意味,我甚至觉得,我是一个像算命先生所说的克夫的女人。”
  我的母亲用平淡的口吻轻轻说出的这些话使我震撼。老人抚了抚霜白的鬓发,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转向窗外,她的眼神定定的,似乎望得很远,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你不应该这样想,母亲,那时候政治形势复杂,政府在惩治坏人的时候,很可能也错抓错杀了一些好人。”
  “不,我说的与政治没有关系。我说的是命。探监的时候我问过你父亲,我问他为什么没去找军代表。他说他去找过,找了三天,平时军代表一般都在厂里,很好找,而那三天偏偏没了踪影。一九七八年,一个女人找上门来,为她丈夫的过失向我道歉。她丈夫临死前曾与她谈到了二十年前的一件事。我们在很偶然的谈话中,无意地澄清了当年弥漫你父亲和我心头的一团疑云。警车带走你父亲的前四天,军代表的妻子——也就是二十年后坐在我前面的这个女人——小产了。这才排除了军代表那几天故意回避你父亲的猜测。那么是谁让军代表在那几天里丧失了他的儿子(抑或女儿),从而使他带着一种阴郁心情签下那份逮捕令的呢?还有,法院最后判定的刑期也不过两三年,倘若你父亲熬过去了,挺到现在,也许事情都弄清楚了,可他偏偏熬不过,原先那样结实的身体,在狱中竟然是大病一场接一场,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父亲的时候,真的,我以为是看到了一个鬼魂。他生的是什么病,连狱医都说不清。他们曾给他会诊过,但什么也没能查出,后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你说这不是命又是什么呢?”
  面对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的迷惘神情,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觉得我所能想出的宽慰老人的话,都显得那么虚假,那么无力。
  根据母亲的叙述,大致可以设计出,几十年前萦绕岁月浮尘的一个个模糊场景,我无法用今天的目光,去甄别处于当时环境里的人的行为的正确与否,也无法完全滤清我母亲在叙述和回忆往事中的倾向性,借以判断历史事件的真伪。对我来说,父亲为何被捕为何而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尚未走出摇篮,父亲便抛弃了我。
  一个让我无数次设想、涂改其脸部形象的男人,挥舞粗壮的臂膀,将我的生命之舟摇向了茫茫大海,而后这个男人突然地弃舟而去,任凭一叶扁舟漫无边际地漂荡海上。
  这就是我心目中关于“父亲”这个词的涵义。
  
  28
  体育老师接过我的学生证,将它插入一只小木盒的格子里,然后把一只篮球从窗口递给我。我捧着篮球沿着长长的走廊朝操场走去。走廊尽头,门框所构出的夏日傍晚景色,经过夕阳的涂染,色泽浓郁凝重,犹如一幅尘封久远而依旧艳丽的油画。门框的左边,被竹竿般长的身体遮挡了,黄昏余晖无法直接涌入幽冥的走廊,于是便贴着臂弯袅袅上升,爬过瘦削的美人肩,汩汩流溢。
  “石榴问你去不去看电影?”
  倚在门框上的人又问了一句。这次还伴着一阵嘿嘿的嬉笑声。
  我走过去,想看清那张灰暗的脸。似乎有一种忐忑的急切促使我加快脚步,我觉得,那是一张我渴望看到的脸。
  颀长的身影还没等我靠近,倏地从门框内消失了。流动的夕晖即刻像潮水决了堤似的扑向我。我暴露在一片溟蒙之中,内心空落落,仿佛被掏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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