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母亲站在小院门口,拦住企图进入我家的老太太,她流着泪指着她儿子的老师说:“我恨你,都是你的鼓动,才使得我的儿子头脑一时发热,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老太太在那一刻显得很尴尬,但她依然笑嘻嘻忍着委屈说:“你可以问问你的儿子,我什么时候鼓动过他?”
  站在一旁被母亲的眼泪撩拨得心烦意乱的我,面对老太太质询的目光,点点头,以表示同意老太太的说法。
  母亲说:“假如不是你在起作用,那好,你去对校方说,我儿子收回他的决定。”
  老太太即刻连连摆手,低声咕哝道:“那恐怕不行,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已经晚了。都是你儿子自己愿意那么做的。你知道吗,他现在是风云人物。”
  我一旦游魂似的跨出了那一步之后,心底就被冲动的火焰煽得滚烫滚烫,浑身的激情也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抛弃过去的一切,像凤凰那样涅。我将巨幅决心书高贴在大楼门口,只要有机会,我都会主动发表演说,不仅在校内而且还去外校演说。我好像要把从小寡言少语的损失一下捞回来。我现身说法,以虚构的内心世界的反复过程,来劝导和鼓动别人像我一样放弃留在城里的念头。我将一份宣传材料上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在把海边生活描绘得无与伦比的时候,我告诉台下那些观望的毕业生:那里吃得比城里还要好,土豆炒肉片一大碗只要一角伍分钱。我的毫无节制、无限上升的演说热忱,以及随口编造的想象力,使得坐在旁边陪伴我的熊猫,也不由得暗暗吃惊目瞪口呆。为了奖励我的行为,红卫兵组织突击吸纳了我,将我放得很大的巨幅照片挂在橱窗里,任命我和熊猫为赴海边战斗队的负责人。
  在那些日子里,我像一团燃烧滚动的火球,我似乎甩掉了长长的跟随在身后的魔影。我将演说变成了一次次倾诉。我在一次次倾诉之中感觉身体的冉冉上升。我下沉得太久太久,故而完全放弃了控制上升的速度。
  当灵魂田野上的急风暴雨席卷而过之后,我像刚刚发完高烧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有种虚脱的感觉。很奇怪,我完全遗忘了我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在家等待分配通知的日子,狂躁的情绪弃我而去,我又恢复了往常的安宁和沉默。我整日大睡,以此来休整疲惫的身心。在我内心里,亲戚们已经不复存在,我是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下与母亲一起前往乡下的。
  列车在靠近平原的地方停下了。我和母亲下了火车,转乘长途汽车。汽车颠簸了数个小时之后,驶进了山区。盘山公路宛如一根飘逸的绸带,缠绕在浙中丘陵地区,汽车在这根绸带上滑行,像是在丈量起伏不定的山势地貌。
  傍晚时分,一条小溪从山坳淙淙流出,绕过车身,又蜿蜒朝山下流去。我和母亲走下车来,只见小溪两侧,沿途一溜排开的都是小商小贩。错杂含混的吆喝声叫卖声,随暮色四处弥漫。走出这条长长的集市,便是阡陌纵横的田野。舅舅和围着围兜的四姨妈,从一幢瓦房前的菜畦里迎了出来。
  我在乡下度过了万木复苏的初春季节。田野、小溪、集市、大山,挑担上门的卖豆腐郎,以及回响山间的鹤唳鸟鸣声,都让我这个闭塞的城里人感到无比的新鲜。我随鼓乐齐鸣的队伍,沿着砍柴人的足印在山道上攀援,那个手捧二姨妈骨灰盒的淳朴农民,向我讲述了关于白毛山鬼的故事。登上云雾缭绕的山巅,山民们点燃锡箔纸钱,拖长声调吟唱哀戚低回的无字歌。我在外公外婆的合葬坟前,像母亲那样放上一棵青翠的松枝。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但在香烟袅袅的山冈上,置身一片机械的吟唱声中,我被一种莫名的肃穆感紧紧攫住。
  乡间四月,遍地野花。
  我在一片甘蔗地里,结识了杨梅和草莓。杨梅长得眉清目秀,异常水灵,是这一带少见的漂亮姑娘。与杨梅相反,草莓又胖又丑,圆圆的大脸蛋上,终年不褪冬天里冻坏皮肤后留下的红斑。
  晚饭后的掌灯时分,我就与杨梅和草莓在一起玩牌消闲。在田里忙乎了一天的杨梅和草莓,这时候才有空暇放松一下。有时候,舅舅也插进来打牌。他一边摸牌,一边用红红的醉眼不时朝杨梅眨巴。
  “想不想拍照呵?小姑娘。”兴致颇高的舅舅出了一张牌后问杨梅。
  “要拍要拍。”草莓抢着回答。
  “想不想拍照呵?”舅舅没能得到满意的回答,继续问道。
  直到舅舅朦胧的醉眼里看到杨梅恳切地点头后,他才把牌一甩,打着哈欠睡觉去了。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下午,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舅舅,挎着一架照相机,带着杨梅朝山里走去。正在菜田里干活的草莓见了,奔至村路边,一个劲儿地说:“舅叔公,我也要拍照,我也要拍照。”
  见舅舅迟疑地一颔首,草莓旋即奔回村里,换了一件大红的衣服,气喘吁吁地跑向山里。
  胖乎乎的草莓好不容易找到舅舅和杨梅时,杨梅正一只手搭在松枝上,手腕上露出一块舅舅临时借给她的新手表,笑对着舅舅的相机。喀嚓一声,舅舅打了个响指,他似乎很满意刚刚完成的作品。
  草莓跟在后面,随舅舅和杨梅在山里转了一大圈,才捞到一次机会,展露她那件大红色的衣衫。后来,当她再度恳求舅叔公时,舅舅告诉她相机里没胶片了。
  杨梅和草莓只会说乡间土话,我凭借从母亲已经走样的方言里听熟的一些词,依稀辨别两位农村姑娘的对话。她们对普通话也很陌生,费好大劲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一起去山下看电影的路上,我曾向她们询问流传这一带的有关白毛山鬼的传闻。当她们反复猜测,终于恍然大悟之际,两人吓得噤若寒蝉,一声不吭地在星光月色下疾步快走。
  我与杨梅和草莓的频繁约会,被舅舅和四姨妈察觉了,他们先是冷言冷语,然后让母亲出面制止我晚间外出。当我又一次准备冒着风险溜出去之际,舅舅红着眼睛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敲敲面前的酒盅威胁说,如果我再这样下去,就提前结束这趟乡间之旅。
  舅舅的过激反应让我很费解,这期间如果不是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我与舅舅的一场正面冲突恐怕就难以避免了。
  不期而至的是“天公神仙”。
  他精瘦的身子像一个幽灵似的出现在乡间小道上。他来了之后就好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整天嘻嘻哈哈装疯卖傻,晚上没人给他安排床位,他就将几张板凳拼在一块,睡在上面居然还打出很响的呼噜。吃饭时谁也不用叫他,他总第一个抢占好座位,自说自话拿过舅舅的酒壶给自己斟酒,他把自己的眼睛灌得和舅舅一样红,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舅舅,两双红眼睛对望着,像寻衅的公鸡。
  “舅舅你是明白人,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个国家是有政府的,有政府的对吗?”“天公神仙”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
  当“天公神仙”把这句话重复到第六遍的时候,舅舅拿出了一把尺子,他捋起袖管,将尺子敲在桌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要么吃酒,要么吃尺子。”舅舅说。
  “天公神仙”愣了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公鸭般的狂笑声。“小儿科,你跟我玩小儿科,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你把我母亲骗到城里去,最后用一包烂衣服将她打发掉。她最后是被你气死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放……屁,”舅舅的舌头后来开始大了,“你、母亲是、地主婆,她怎么有资格、继承工人、阶级的遗产……你是、对的,你和你母亲、已经划清界限、很多年了……”
  “你……你是一个……骗子,”“天公神仙”的舌头也大了,“一个……大骗子……”
  “天公神仙”边说边去抢夺舅舅手中的尺子,他的手臂在空中比划了好几次,都扑了空,好不容易抓到了尺子的一头,舅舅死活不让尺子脱手,于是,舅舅和外甥两个人抢来夺去,最终在桌上扭成了一团……
  第二天一大早,“天公神仙”跑到了镇政府,一纸讼文将舅舅告了上去,从而拉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式的家庭财产官司的序幕。
  舅舅最终输了这场官司,被迫将乡间临街的一间门面房划给了“天公神仙”,那是八九年以后的事了。
  
  我是一个人提早结束乡间生活的。在此之前,我已作好了相应的准备。因为“天公神仙”的出现,舅舅和四姨妈已顾不上我了,同样的原因,母亲也得暂时留下,我的悄然出走没有引起他们任何人的注意。
  一个天色未明的早晨,我轻手轻脚地拉开沉重的木门,缭绕的雾霭中,杨梅和草莓已推着一辆木制独轮车,站在不远处的村路旁。健壮的草莓推车,我与杨梅各坐一边,独轮车往镇汽车站方向吱呀行去,我悄悄逃离乡间生活的计划开始实施。
  我与杨梅和草莓在镇汽车站告别,两个淳朴的姑娘眼睛里噙着泪花。坐上汽车后,她们踮着脚朝我使劲挥手。一股浓重的忧伤情绪突然笼罩了我。我想,再过些年,她们都会出嫁,嫁到邻近的山村去,生儿育女,而我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有可能见到她们了。
  傍晚时分,我到达县城转乘火车。忧伤的情绪依然没有完全散去。
  火车驶过茫茫黑夜。我望着车窗外遥远的一片暗火般的灯光发愣。我知道,再过没多久,列车所要经过的地方就是我父亲的老家。母亲来的时候似乎不经意地提起过。那是个我熟悉名字却从未去过的地方。我毫无感觉。那片淹没于夜色之中的灯火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个不知尸骨埋在何处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去了一趟母亲的故乡。仅此而已。母亲的故乡只属于母亲。
  我要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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