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我拿着手枪上了楼。我把它放在那两个戴红袖章的人面前。
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觑。我看到男人的下巴颏微微抖动。
“你过来。”女人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啪的一声,女人几乎使出全部的力气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的眼睛里喷射出火焰。我盯着这张脸,这张脸上有一双小眼睛,有许多许多雀斑。
女人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以至于有些恐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只手又抬了起来——男人制止了她。
我一直记着这个女人的扁平脸。
事过境迁,我曾听过一个罪犯用硝镪水毁人容貌的故事。我曾设计自己就是那个罪犯,被毁容的是一张涂满雀斑的扁平脸。
二十岁前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渴望能在街上闲逛时突然遇到一张扁平脸,这样我就可以把她早年送给我的礼物还给她。
再过了几年,我想,倘若某一天有一张扁平脸从我眼前闪过,我会走上去向她冷冷地指出,我就是那个把火柴盒手枪交给她的小男孩,我非常想知道她在那一瞬间里的反应。
再后来,我去找心理医生,向他咨询如何才能忘掉这件事。心理医生建议我用文字把我所想的一切记录下来。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我写下的是一部电影剧本,剧名叫《我,就是法庭》。
那是一位高明的心理医生。写完剧本后,我再没想过那张扁平脸。
12
我走到十字路口,迟疑不决,不知道该从哪条路回家。
从这里通往我家的小院有两条路:一条是往左拐,走小路,只需十几分钟便可抵达我家,但这条路上的许多弄堂口常有一些蛮横凶狠的顽皮孩子出没,近来他们屡次袭击我;另一条是大路,走大路要远一些,还要经过一段工房区。工房区里住着一群嘁嘁喳喳的女孩,她们都是桔子的邻居。那天我经过工房区,从门洞里突然蹿出的桔子的姐姐一把抓住我,她大叫大嚷引来一群女孩,她们围着我评头论足,像是在围观一个异类。要不是桔子闻讯赶来,将她疯疯癫癫的姐姐拉回家,这事情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回家的路上我苦苦思忖。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们?就因为我和桔子一起演出节目?还是那些女孩也知道了我家所发生的事情?
我决定走小路。我宁可去面对那些野蛮的男孩子,也不愿意置身于一群女孩子的包围之中。让桔子看着我受辱比体罚更使我感到羞耻。
我夹紧书包,以免奔跑时发出声响。拐入小路后,我一双警惕的大眼睛,搜索着每一条弄堂的出口处。那屏气敛神的神情,像是一名战士在穿越敌人的封锁线。
要拐弯了,胸口紧张得突突的一阵猛跳,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我作好随时夺路而逃的准备。当我放慢脚步拐出路口时,兴许是太紧张的缘故,一个迎面走来的人与我撞了个满怀。我这一吓,吓出了一身冷汗。抬起头,看到一个老年人用探询、惊异的目光打量自己,顿时不安起来,恍惚的神情里充满了惊惧和羞涩。老年人挥挥手,示意我走过去。
我绕过老人,还好,小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我刚要为此而庆幸,心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路边一家店铺的屋檐下,歪戴帽子的过山风倚靠着墙,冷眼盯着我。见我退缩着伺机逃跑,过山风涎着脸从后侧截住了我。
“你要干什么?”我哭喊了一声。
“我要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过山风把两只手腕合拢在一起,模拟戴了手铐的犯人。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叫808,你父亲就是这么被铐走的。”
“我不知道——”
我被触到了痛处,尖厉的叫声在小路上空滑行。我举起书包,猛然砸开过山风挡在面前的手臂,朝前冲了过去。过山风没想到驯顺的羊也会反抗,他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以饿虎之势扑向我。过山风毕竟长得人高马大,三步两步便追上来逮住了我。过山风还没来得及下手,我又是踢又是咬,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这下过山风发怒了,凭借身材和体力上的优势,挥掌雨点般地击向我……
“住手——”
过山风正打得兴起,一个人从后面赶上来,用力推开了他。过山风冷不防被推了个趔趄。
“你——”
过山风刚欲扑向袭击他的人,定睛一看,他凝然不动了:前面站着的是老师。
“你、你又要包庇你的干儿子了?”过山风虽然心虚,嘴还很硬。
“你想干什么?”老师瞪起眼睛朝过山风跨近一步。“我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情,特意跟在后面,想不到是你。”
“他先动手的。”过山风狡辩道。“不信你问他。”
“现在我不和你谈,明天到学校去再说。”老师说。
一听去学校解决问题,过山风的脑袋耷拉下来,语气也变得软和了,“哎,是不是你先动手的?你说呀。”
我一把甩开过山风伸过来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转身撒腿一溜烟地跑了。
我跑呀跑,没有跑向回家的路,却跑到了一条大路上。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跑下去,就是母亲上班的工厂。我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母亲,问问她父亲究竟是不是一个犯人,像过山风所说的那样。
到了工厂门口,门卫室值班的人正在打瞌睡,我偷偷溜了进去。
机器隆隆的声浪震得我的耳膜微微发痛。我沿着一条篱笆隔成的小道朝后厂房走去。走着走着,我看到前面不远处篱笆外,有人趴在空隙里朝里面吐着唾沫。走近些发现吐唾沫的都是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学生。有一个男孩还从地上拣起一块小石子,从篱笆上空扔进来。一块巨幅画像矗立在前面的道中央,它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无法看到孩子们所攻击的对象。
我走到巨幅画像的背面。透过篱笆的缝隙,那个男孩把一块石头塞进来,示意我也像他们那样去攻击画像背后的目标。
我摇摇头。这些日子来,只要走出家门,我就会受到别人的追逐和攻击。有时躲在小阁楼上,也会有人用石块来砸我家的玻璃窗。我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倘若除去学校,我与外界便没有了任何联系。我是在常常受到追逐受到攻击的情况下,过着一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彻底丧失了安全感。那么,现在有人要我这个屡遭攻击的对象去合伙攻击另外的人,这无异于承认所有对我的攻击都是合理的。再说我也从来没有首先向人发动攻击的习惯。
小男孩嗅嗅鼻子,朝我瞪了一眼,显然对我的不合作态度深为不满。于是他又从地上拣起一块小石子,从篱笆外抛了进来。小石子划出一条抛物线,在画像背后坠落。小石子显然击中了目标,有人轻轻发出一声“哎哟”声。
被好奇心所驱使,我从画像这边伸过脑袋去,想看看那个遭到攻击的是什么人。画像背面的人这时恰巧抬起原先低着的头,转过脸朝篱笆外的孩子们哀求似的摇摇手。然后,这人又转回脸,低下头笔直地站在画像前。
脑袋“嗡”地一下像要炸裂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站在画像下低着头的人竟是母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工厂的。发疯似的奔跑。唾沫和石子在眼前乱舞,如同萤火虫一般。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我跑过一条又一条马路。行人和梧桐树迅速迎过来退向身后。我撞到一个人。又撞落了一只包。天,旋起来;地,转起来;车辆和人行道都剧烈摇晃倾斜。我拐弯了,穿越一个路口时,里面跃出一条毛色乌亮的黑犬,跟在我后面迅跑。我跑,它也跑;我停下,它也停下。一辆汽车停在路口,我突然起跑,跑到马路对面。我以为甩掉了它,跑了几分钟,它又在旁边出现了。它和我并排跑着,我看看它,它看看我。我和它都气喘吁吁。我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夕阳西落,天色是一片惨白景象。它的脸色变得刷白,豆大的汗水从它的额头渗出,一滴滴掉落在脸颊上。
我跑出一条弄堂,来到了小街上。有人举手吓唬我,但我似乎连恐惧和害怕的意识都没有了。我的神志麻木,像一具永动的机器。我朝小院门口跑来,轻轻一跃,跨过废墟般堆积街沿的砖砾,箭镞一般飞了进去,正要往外走的二姨妈猝不及防,被我撞倒在地。失重的我也差不多同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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