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有一次,我听到二姨妈站在弄堂门口大喊大叫,很多人围了过去。人群里我看到有樱桃父女。樱桃嘻皮笑脸不知说了句什么,二姨妈大骂了一声,人群中爆发一阵猥亵的哄笑声。最后的一幕场景是令人难忘的。以后只要我一想起这幕场景,背脊上就会有无数虫子爬过的感觉。人群散开一条路,樱桃痴笑着逃去,二姨妈满嘴秽语污言地在后追赶,这一幕摇摇晃晃的场景在我的视野里渐渐变得明晰之后,我终于看清二姨妈手中提着的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条沾满污血的卫生巾。我当时的反应是急遽转身掩面而逃,我实在不忍心继续看着二姨妈当众出丑下去了。
  很多年以后,从一只长沙发上滚落下来的樱桃,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下身,当她看到手指尖上隐隐约约的鲜血斑迹时,顺手给了我一巴掌,我一让,颈脖上火辣辣的。樱桃说:“妈的,你把我搞出血了。”已经套上裤子表情冷静的我,因为来不及躲闪,挨了一巴掌后微微眯缝上了眼睛。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眼前浮现二姨妈手持一根白晃晃的东西愤怒追赶樱桃的场景。
  母亲在姐婚后的第三天,把舅舅一家和四姨妈请来吃了一顿饭。二姨妈没有来。舅舅是二姨妈最信任的人。每次二姨妈碰到不顺心的事,都要长途跋涉去舅舅那儿倾吐一番。但这次舅舅的面子也不管用了。他跑到二姨妈家,左劝右劝也没能把她请来。舅舅回来后挥挥手,让大家开始吃饭,感叹地说:“算了,二姐她不来,唉,二姐这一辈子也吃了不少苦,所以脾气古怪。”
  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回来,看到四姨妈等在家中,见了我,笑吟吟地说:“骆驼,把书包放好,帮姨妈去做一点事。”
  我跟随四姨妈来到二姨妈家门前,只见神情枯槁的二姨妈提了两大包棉花胎等在那儿。二姨妈似乎并不愿意搭理我,我不由得低下头,只听见四姨妈说:“帮姨妈把这两包东西挑走。”
  我挑起那两包东西匆匆离去之际,甚至都没敢看一眼二姨妈。理所当然地,我更不会去注意二姨妈的脸色,也不会去想一想,为什么二姨妈要送两条棉花胎给四姨妈,四姨妈的家境并不穷困。
  棉花胎很轻,我一路小跑,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四姨妈的家。四姨妈奖赏了我两元钱。我不肯收,四姨妈硬是塞进了我的口袋。我哼着小曲又回来了。
  过了两天,我从学校回来刚刚走进家门,母亲便告诉我一个消息:二姨妈住院了。
  送二姨妈去医院的是四姨妈的女婿。四姨妈的女婿来做客,发现二姨妈脸色蜡黄,执意打了急救电话,叫车将二姨妈送进了医院。化验结果:后期黄疸性肝炎。医生说二姨妈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得的病。
  
  第八章
  
  33
  二姨妈自从住进医院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二姨妈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医院度过的。谁都没有料到她会遽然离去。她这样匆忙地告别人世,似乎就是为了让我——她的外甥日后生活里永远逃脱不了负罪感的追逐。如果说生来有罪的说法还有些让人疑虑重重,那么一个曾经和你很亲近的人在她濒临冥界前,给你留下不可填补的空隙,使你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面对阳光和鲜花,你就明白了神兴许并不是世人凭空杜撰出来的。
  二姨妈的死给我留下了一个永远的难题:我还能说自己是清白无罪的吗?
  这样看来,死与生是可以签署永久契约的。死者逝去所掀起的那一道光影也许并不曾消失,它不知不觉隐藏于生者命途的两侧,每当生者忘乎所以地释怀大笑,那道光影便会倏忽闪现在前方大路的某处,使目光黯淡的生者即刻感知了冥冥之中神秘力量的存在。
  死者只解脱自己,只要他愿意,他满可以让生者长久地置于永劫不复的境地。
  二姨妈刚住院时,母亲去医院看望她,和四姨妈轮流陪夜;后来化验结果出来,二姨妈被转移到了隔离病区,那时母亲再去看她,就只能远远地隔着铁栅栏望上一眼。母亲曾让我们也去探望二姨妈。但未等她的口气变得坚决起来,二姨妈已在一天夜里阖然长辞了。
  作为平素关系不算融洽的姐妹,兴许母亲已尽了她的义务。正是她的明智态度,才使得以后亲戚们对我们家的指责不至于肆无忌惮。然而,母亲所做的毕竟是她的分内事,她不能替人代过,她无法替她的子女们洗刷掉良心的尘埃。在二姨妈住院期间,我,及我的姐姐们,都未曾去看过她,给她最后的弥留岁月带去一点安慰。最最关键的还在于,二姨妈体内潜伏危险的紧要关头,是四姨妈的膝下,而不是毗邻二姨妈的我们将她送进了医院。追溯的目光放得再远一些,倘若我及我的姐姐们不是那样疏远步入老境的二姨妈,倘若我们比较早地去关心她过于清苦节俭的生活,也许二姨妈还有更多的时光来安享晚年。
  二姨妈的死去,留下了一个悬念。围绕这个悬念,我们家所有的亲戚们纷纷登场,上演了一出激烈而精彩的活剧。
  这个悬念,便是二姨妈平生克勤克俭节省下来的包括房产在内的价值几万元的遗产。二姨妈没有继承人,按照法律,这笔遗产自然该由她的兄弟姐妹们来协商处理。大舅舅和大姨妈已经去世,二姨妈一走,健在的还有三姨妈、四姨妈、舅舅和我母亲。我母亲排行老五。
  平素亲戚们的关系应该说都是非常和睦的,常来常往,尤其是舅舅,对我们这些小辈可说是体现了一种长者的抚爱和风范。从童年起,舅舅在我的心里便具有高大巍峨的形象。他的热情好客,他传奇般的嗜酒历史,他那架挎在肩上的德国货照相机,以及他年轻时代的风流韵事,都像星辰一样照亮我的童年岁月。今天,当我回想起旧日往事,回想起儿时记忆里的表姐们,回想起给过我温馨关怀的舅舅姨妈们,我都恍恍然不知身处何地,那场围绕二姨妈遗产所发生的故事似乎从未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似乎那只是一个传说,一场梦。
  先说四姨妈。二姨妈在躺上活动病床被护士转移至隔离区之前,曾抖抖索索地从夹衣口袋里摸出几叠用旧报纸包着的钱币。二姨妈没有把钱存入银行的习惯。她所有的钱,都东一包西一包,塞在她屋内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一年的夏天,一个爬上屋顶的邻居在看到二姨妈搁置在窗台上晒太阳的一只淘箩后惊叫起来,因为淘箩里摊放着的是一叠叠发霉的纸币。
  那天二姨妈摸出几包钱币交给四姨妈的时候,恰巧被另一个在场的表姐看到,四姨妈为了含糊过去,搪塞说那是二姨妈用来支付住院费的钱。表姐经四姨妈这番弄巧成拙的解释后,反而感到困惑不解,她不明白享有劳保的二姨妈为什么还要支付住院费。她把她的疑问告诉了我母亲。母亲也感到奇怪,便在一次谈话中不经意地问到了这件事。岂料四姨妈听后,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大怒道:“那是二姐嘱我交给弟弟的钱,要那些多嘴多舌的人来操心干什么!”四姨妈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缺乏随机应变的机智,她本可以把谎说得更圆一些,这么一来,舅舅就白捡了那些钱。
  
  最后四姨妈哭丧着脸将那些钱交给舅舅时,她嘟嘟囔囔反反复复地说:“二姐没留过什么话,都是我瞎编的,瞎编的。”
  在这件事上吃了哑巴亏的四姨妈,一下猛醒过来似的变得无比精明。她开始正视自己的能力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年富力强的弟弟的对手。于是她提出了一个建议:成立一个遗产分配小组,除了二姨妈的弟妹们是这个小组当然的成员外,每个家庭还可推派出一个人,来参加这个遗产分配小组。四姨妈的这个建议可谓是富有想象力的。舅舅自然请出舅妈来助阵,可实际上的决策者依然是舅舅,所以这个建设性的建议,并未让舅舅那一系的状况有何改观;我们家呢,舅舅和四姨妈建议由姐来加盟这个小组,他们知道缺乏经验、经常受到二姨妈生前责难的姐,不可能理直气壮地给整个遗产分配过程增添什么麻烦。
  在这个建议中得到最大好处的是四姨妈。由于她的提议得到认可,四姨妈一系的幕后智囊,她领养的儿子而后又成了她女婿的提早退休的前中学校长,堂而皇之地从幕后走到了谈判桌前。在日后一轮轮的谈判中,一次次证明他不愧为表面上酒醉糊涂、实际上足智多谋的舅舅的强有力的对手。他对四姨妈那一系最大的贡献,不仅在于有效地遏制了舅舅野心的急剧膨胀,而且还巧妙地躲避了遗产小组对那两大包由我代劳扛走的棉花胎事件的调查。在他的唆使下,四姨妈一口咬定棉花胎是二姨妈送给她小女儿的,而棉花胎里绝无其他东西。这一说法的可疑之处是:在清理遗产的过程中,大家发觉二姨妈的一些首饰和金银细软都不见了。这些不翼而飞的珠宝,众所周知的就有外婆传给每个女儿的一副手镯,我母亲在最为困难的时期抵挡给二姨妈的一对翡翠足金戒指,这还不算二姨妈各个时期收罗的金银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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