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我走出门框,走进了夏日傍晚的风景。高个女生轻盈得像头小鹿似的,一跳一跳跑向篮球架下。我的视线被她所牵引,目光里飘浮着长长的黑发。
很快,我看到了一双金鱼眼睛。石榴站在篮球架下,她像等待审判似的等待着高个女生。高个女生飞快与石榴说着什么。这时,石榴也发现了我。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我手捧一只篮球,孤零零地伫立在教学楼的台阶上,如同一座雕像,既忧伤又落寞。她的嘴唇朝我蠕动了一下,随后凝成一个微微开启的形状,像是探询的问号。
我虽说没有听见石榴的话音,但分明已从她的神态里体味到了其中的含义,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腿肚子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目光所及的景物都是那样的如梦似幻,那样的不真实。渐渐地,血液涌上了脑袋,嗡地一下,我觉得世界爆炸了。
命运将我的青春期安排在一个滑稽尴尬的时代。
一方面是封闭,是隐约感到什么之后的压抑和逃避,像已经描述的那样,我所在的那个班上的男女生基本不相往来,上课铃响过后,男生和女生分成两拨,堵在门口推推搡搡,好像谁先踏进教室,谁便踏入了伊甸园;而另一方面是骚动,是鳄鱼喋喋不休的详尽的关于怎样玩弄女孩的猥亵叙说,是不断的弥漫耳边的谁是谁“敲定”的信息刺激。所以,当我那样明确地被一个女孩邀请去看电影,当私下里不知想往过多少次的事情,突如其来地降临头上,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我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我只是木然地远望着操场上那两个女孩。
也许在石榴看来,我的迟疑意味着默许。
这天我去还篮球准备回家的时候,高个女生突然从过道拐角处闪出,将一张电影票往我手里一塞,随后扭头就跑。楼梯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的下楼来了,我赶紧把捏着电影票的那只手伸进裤袋,手重新拿出时掌心湿漉漉的,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从高个女生手里接过电影票之后,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我像做贼似的密切注意着周围人的反应。走在马路上,只要有人看一眼,我即刻心虚地低下脑袋,涨红脸悄悄地溜走了。
回到家,母亲和姐正说着什么,见我跨进家门,中断了谈话。我一声不吭登上楼梯,躲进阁楼反锁了房门,从口袋里抖抖索索掏出那张电影票。
电影票已揉得皱巴巴汗津津的。回家的路上,我一次次把手伸进口袋,既怕触摸到它又怕遗失它。现在,我放心了,票子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恐惧地盯着它,仿佛盯着一件凶器。同时它对我又充满了诱惑,让我焦躁不安兴奋不已。闹钟滴答滴答地走动,电影开映时间是晚上八点,我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与姐不停地谈论一个男人,母亲总是提出问题,然后由姐姐回答。我后来才知道,她们在谈论我未来的姐夫。姐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个热心的同事给姐介绍了对象。那时候,我沉湎于篮球场,无暇顾及这件对我家来说也许是很重要的事。
过道门发出了很大的声响。门打开后,走出了二姨妈。姐立刻闭嘴不语了。自从那次因姐的同学而起的冲突之后,姐和二姨妈几乎不怎么说话。这天的二姨妈打扮过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了一条棕色的纱制短旗袍,稍加修饰的二姨妈在夏晚的灯影里,显得比她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二姨妈环视屋内,嘴里嗫嚅着,神色有些怪异。她往前跨了一步,这时我们看到她身后的灰屋子里闪出了一个笑呵呵的男人。这个男人满脸皱纹,头发却染得乌黑。
我见过这个壮实的男人好几次,他是针灸师,据他自己说,出身中医世家的他,徒弟遍及海内外。针灸师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铝盒子,里面放着若干银针,只要一有机会,针灸师就会拿出他的宝贝玩意儿,主动热情地要给别人扎针。他说神奇的针灸可以包治百病,他无数次妙手回春,将一些大人物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我领教过针灸师的技艺。那次我中耳炎发作,躺在床上痛苦呻吟。二姨妈把针灸师叫来了。他拿出小盒子,在我脑袋上手臂上扎满了银针,使我变成了一只大刺猬。几分钟后,疼痛感居然奇迹般地减轻了,二姨妈见我停止了呻吟,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而喜形于色的针灸师呢,则坐在边上跷腿抽烟,喷云吐雾,那神情好像是说:怎么样,这下你该放心我了吧。但当针灸师拔走了那些银针,没过多久,剧痛又猛烈地扑向我,我又开始了呻吟,呻吟声还比此前大了许多。
把针灸师带到二姨妈那间灰矮房来的人是三姨妈的儿子。三姨妈的儿子据说是针灸师的关门弟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能够光顾二姨妈家的男人少而又少。而像不速之客频繁出现在二姨妈面前的男人,就是三姨妈的儿子。他能说会道,外号“天公神仙”,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他一来,就手脚勤快地帮二姨妈干这干那的,嘴里是二姨妈长二姨妈短,显出百般的殷勤。但二姨妈似乎并不喜欢她的这个外甥,她像个出色的外交官,永远是一副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表情。
遥远的岁月里,有一个场面是难忘的,那一天我正在玩耍,看见红楼房前,二姨妈和“天公神仙”撕扭在一块儿,二姨妈弯下身子,拼命捂住腰部的一串钥匙;“天公神仙”则红着脸,奋力要去抢夺那串钥匙,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让我进去参观一下不行么?就看一眼不行么?”我觉得,那时候的二姨妈真像宁死不屈的刘胡兰,她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就是不向“天公神仙”打开红楼房那扇油漆光亮的木门。
“天公神仙”后来是急了,狗急了也会跳墙,他太没面子了,尤其是当着我这个表弟的面,他脸上的青筋暴突,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我走过三江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你以为我没事干,一次次往你这儿跑,给你做牛做马,我忙着哩,事情多着哩,我来讨好你,像儿子一样地孝顺你,是看你孤苦伶仃没后代,儿子也不能看看自己的家吗?”
二姨妈的表情一下凝固了,她捋了捋散乱的头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令“天公神仙”无比伤心的话:
“你以后尽管忙你的事情,我不用你来可怜。我就是躺在床上要死了,也不会认你做儿子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二姨妈说完,凛然地走向了灰矮房。“天公神仙”像遭了雷击,一动不动。
二姨妈要“天公神仙”死心,他显然是做不到,可是他和二姨妈已经闹到这地步了,已经彼此把话说白了,不得已他只能曲线救国,搬出他的师傅针灸师了。你不认我做儿子可以,给你介绍个老伴你总不会拒绝吧。
针灸师就这样来到了二姨妈的身边。
“你们这么早吃晚饭啦?”针灸师乐呵呵和我们寒暄,接着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又自我否定地说,“哦,也不早了,夏天,天黑得晚。”
针灸师满脸皱纹,但他抬腕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手臂上一大块一大块的肌肉。
“我呀,一直劝你姐生活要有规律,”针灸师对母亲说,“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还有,要增加营养,你姐是长期缺少营养呵,光吃玉米糊不行呵……”
针灸师还想往下说,母亲朝他使使眼色,针灸师回过头去,看到虎着脸的二姨妈,连忙刹了车。
“好好,你们慢慢吃,我们不影响你们,走吧走吧。”针灸师边说边推搡着二姨妈。
“我的事情不要别人来管。”二姨妈气咻咻地说。
“好好,不管不管,”针灸师像哄骗孩子似的把二姨妈推进灰矮房,关上了过道门。
那天晚上我的心思早已飞出了小院,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就离桌上了小阁楼,我在枕头下面找到了那张电影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没把电影票带在身上去吃饭,那样我觉得不安全。
我小心翼翼地下楼,心里胡编着出门的理由。这时我看到过道门又缓缓地打开了,走出来的是针灸师。他耷拉着脑袋,一副颓唐的神情,他摇着头对母亲说:“没办法,我和你姐合不来。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说完,针灸师大步从我们家的小院走了出去。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针灸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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