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他们双方互相争执不下的时候,我的母亲被冷落在一旁。后来她提议轮流做东道主的方案得到一致赞同,似乎再一次证明了谈判史上颠扑不破的道理:敌对双方处于僵持胶着状态时,中间路线往往占上风。
经过几轮务虚的会谈,实质性的问题渐渐显露出来。各方都预感到临战前沉重的心理负担。这恐怕也就是一向待人宽厚和蔼的舅舅,一反常态提出让我和二姐回避的原因。
会谈一开始,经舅舅的提示和启发,年事最高的三姨妈首先赢得说话的机会。三姨妈赢得第一个发言权,事后看来是举足轻重的。面临重大谈判,第一个发言的人,往往具有定调的性质。这可以使会谈的进程,朝着主持人所设定的方向发展。对三姨妈来说,她的首先发言给人一种印象,她似乎获得了一个正正当当的席位,而不是像一开始大家理所当然认为的那样——一向独居乡下默默无闻的三姨妈,并不会在这宗遗产分配案中充当一个继承者的角色。
三姨妈穿得干净利落,经过这些日子人参补品的调养,她已从长途跋涉的疲劳中恢复过来,白皙的肤色透出一丝淡淡的红润。她端坐躺椅上,背脊挺得很直,两只深受封建制度迫害,裹得宛同粽子般的小脚整齐地并在一起,她的布满黄色老人斑的手,合拢在膝盖上,不时地搓着,好像是她思索的外在形态。三姨妈的一头苍发的脑袋前后摇摆晃动,含糊不清没头没脑的话语,夹带了浓重的地方口音,这使得列席会议的我常常皱起眉头,像猜谜一样去猜测三姨妈含含混混的演说。三姨妈断断续续的持续几十分钟的发言,核心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尽管她的话题几乎涉及了几百年乃至更远的乡间历史中的风俗习惯。她要阐述的无非是男人在漫长的历史中始终不变的主导地位。她举出大量的例子,来证明男性比女性在继承祖业方面的优越条件。她的东拉西扯的引经据典,让人怀疑她千里迢迢从农村赶到城市来,似乎就是为了宣传男系社会的合理性。她的意思过于直露,恨不能一锤定音,将二姨妈价值不菲的遗产,统统归于她弟弟的名下。她的这种舍己救人、首先想到别人的良好风格,只在演说结尾处出现了一点偏差,她表达了她不应被忽视的权力。她认为按照城乡差别,她是姐妹中最贫困最应得到接济的。
紧接三姨妈的话题,整个会谈对男系社会与母系社会孰优孰劣问题,展开一场马拉松式的一般性辩论。在这场辩论中,身材高大面容精瘦的四姨妈女婿,表现出了训练有素的辩论技巧,他据理不让、感人肺腑的出色演说极能笼络人心,他最后不仅能赢得四姨妈、我母亲的当然支持,连三姨妈也摇头晃脑与之相呼应,忘记了她的初衷和使命。
舅舅在辩论中也并非一无所获。在进入非常具体的财产分配之前,大家确认这样一个共识:即舅舅作为唯一的男性继承人,作为二姨妈生前多次提到的为数不多的可信赖的人,他可以稍稍多分一些财产。
凭借着这一原则,舅舅在每一关键时刻,处处占得优先选择的特权。例如在分配房产时,他当仁不让地提出要朝南那间结构良好的红楼房,四姨妈紧追其后,也要了那幢房子中朝北的一间,剩下母亲就只能接受那间毗邻我们家的,二姨妈生前作为厨房,因而四壁脱落房梁坼裂的灰矮房。整个分配过程就这样变成了舅舅先占有利,四姨妈屈居其次,母亲最终拾人牙慧的一次程式化的瓜分。
三姨妈一直很沉得住气。她摇头晃脑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她对弟妹们屡次公然的忽略似乎并不在乎。她那么自信让人事后只有一个推断,那就是她相信自己的忠诚和帮衬,会得到她弟弟的厚报。她相信他不会遗忘她。后来当得知她只能分得二姨妈的一些老式服饰时,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而这时舅舅笑微微说出的一句话,让三姨妈即刻停止了呜咽,两只眼珠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地盯着她的胞弟。
舅舅说:“你成分不好,你要拿了那么多钱财回乡里,政府又要来抄你家的。”舅舅像是甚怕三姨妈不明白他的意思,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一句:“二姐是工人,这些遗产都是一个工人辛苦了一辈子积攒起来的,你想政府会让你来继承吗?”
天真的三姨妈不知道她已经完成了一次远行的使命。她再要提出任何要求,都要由其他三人分摊,已经占了有利位置的舅舅,此时当然要维护好他的胜利成果。三姨妈大字不识一筐,她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无所适从,所有的希望顷刻间化成泡影之后,她嘟嘟哝哝反反复复只会说的就是一句话:“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拿到一包旧衣服的三姨妈在这次会谈之后,坚决拒绝了舅舅一家挽留她再住几天的好意,第二天清晨登上火车回到了故乡。几个月后,她静静坐在一张竹椅上,面对远处高耸的大山闭上了她的双眼。她急速追随二姨妈阴魂而去的事实,为她此前草率而匆忙的远游打上了句号。
在整个瓜分遗产的过程中,我的母亲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每当舅舅和四姨妈论功摆好,追忆昔日与二姨妈的手足之情时,我的母亲只能默然无语。无论是从舅舅嘴里,还是从四姨妈首肯的神情里,都能找到二姨妈生前对她五妹强烈不满的佐证。舅舅和四姨妈高举道义的电棒,只要我的母亲稍有不逊之言,他们一准齐声讨伐过来。处于极为不利情形下的母亲脸色阴郁,经过几次会谈,她已渐渐看清了舅舅和四姨妈一次次指责自己的真实意图,她不愿相信她所认识到的事实。事过境迁,我的姐姐们依然不能忘记很多年前蒙受的屈辱,而每每这时,我的母亲总要为她的同胞姐弟辩护几句,她说:“他们心底里都不是坏人,只不过是被钱财这东西害的,鬼迷心窍罢了。”
“你们说我对二姐不好,我承认在某些事情上我没有完全尽到义务。”后来,我的母亲情绪激动地开始了她的辩护。
“二姐的脾气古怪,你们没和她住在一起,自然摩擦就少,但是你们谁没有和她吵过?我从农村逃难到城里,是二姐接济了我,这份情我从没忘记,也不是没还过。房子是我用金银首饰作押向二姐买的。我住到这里来以后,二姐几次工作问题都是我出面与厂方交涉的,要不二姐兴许早给工厂开除了。生活上我对二姐也许照应不够,但我从来都教育子女要多关心她。我和二姐性格脾气差异很大,但我问心无愧的是,我从没什么真正对她不好的地方。”
母亲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接着,她这样结束她的辩护词:“我从没想过要二姐的东西,我觉得那都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
“为什么不要?是我们应该拿的那份我们为什么要放弃?”我的二姐一直气呼呼地坐在那儿没吱声,这时却再也忍耐不住了。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摆出了一副吵架的姿态。
“不是说好不是分配小组的成员,不随便发表意见的吗?”舅舅慢吞吞地说。
“为什么不可以说?既然大家已经撕开了脸皮,那就干脆说个痛快。你们对二姨妈有什么好?你们说呀!”二姐连珠炮似的话语,一下使得大家陷入了沉默。
“可惜呵可惜,要是骆驼对二姐好一点,肯给她做儿子,那这些遗产就都是骆驼的了。我们今天也用不着坐在这里了。你们说对不对啊?”三姨妈摇头晃脑突然说出的这一番话,扭转了冷场的局面。
舅舅和四姨妈也缓过神来,连连点头称是。于是,舅舅和四姨妈又异口同声地数落起我的不是,我的不是也就是我一家的不是,在这一点上取得一致的舅舅和两位姨妈,使接下去的场面,变成了众口一词对我的讨伐。
作为四姨妈一系的智囊人物,只有四姨妈的女婿是具有战略目光的,他清醒认识到,过多责难我及我一家,实际上符合舅舅的利益,他曾经屡次提醒过四姨妈,只有联合五姨──也就是我的母亲,才可能遏制真正的对手──舅舅恶性膨胀的物欲。而此时的四姨妈显然将他的嘱咐抛之九霄云外,她也忘记了几天前还为了交出那几包二姨妈留下的颇具争议的钱,和舅舅吵得不可开交,经三姨妈一煽惑,舅舅再火上加油,她也糊里糊涂对我及我的一家大肆声讨。按她直截了当的简单想法,似乎舆论对母亲愈不利,她也就愈加可以多分到一些财物。她的幼稚反衬出她女婿的高明。四姨妈的女婿觉得不能再让舅舅牵着鼻子走了,假如五姨一旦从舆论上被舅舅一棍子打死,他从一开始就竭力倡导的联盟将迅疾解体,而四姨妈这一方也就将直接、孤单地面对舅舅的挑战。他看看情形差不多了,便选择一个时机,站起来沉稳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天我们还是应该抓紧时间讨论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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