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正在她迟疑不决的时候,一个肩挎旅行袋的男人在远处出现了,他像个幽灵似的从树丛后面窥视着她,将她踌躇的步履、忧郁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
我想,这个时候二姐走到了月色朦胧的江边,走入了这个男人的视线之内,那都是一种劫数和安排。二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那么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带着淡淡哀伤的心绪遥想二姐当年的逃亡故事时,情不自禁地会看到那一缕缕弥漫在二姐年轻旅途上的江雾。我宁可将那些江雾想象成浪漫的或富有诗意的。我宁可将二姐苦难而悲伤的逃亡经历,看作是一曲带点传奇色彩和幻想色彩并由小号奏出的悠远的咏叹调。二姐跟随那个讲话有点结巴的男人登上夜发的江轮,伏在被粼粼江面映亮的船栏上,凝视泡沫飞溅的白花花的江水,心情一定无比的轻松和舒展。她在那会儿所表现出来的愉悦神情,很容易被那个结巴男人曲解,他甜滋滋地观赏着意外的获猎物,误以为天真幼稚的姑娘对他这个刚刚结识不久的男人,充满小鸟般的依依恋情。
那个男人带着我的二姐步下江轮的甲板,来到黎明的岸上,又搭乘西去的汽车,经过长长的颠簸才抵达终点。这时我的二姐才知道,她来到了外省的一个劳改农场。步行几十里地,二姐看到一片种满西瓜的山坡上,孤零零矗立着一间破败不堪的茅屋,它像条遭人遗弃的叭儿狗蹲伏在那儿,悬挂屋檐下的破草席,像大大的耳朵耷拉着随风舞动。
在这间茅屋里,二姐给那个面色黧黑、骨骼粗壮的男人生下了我的外甥。
“要是那时候他一直对我像起先那么好,我也许一辈子就不回来了。”二姐面对我探询的目光,仿佛不堪回首地摇摇头。二姐不愿意继续回答我的提问,她陷入了所有的中年人都会产生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对某件往事长时间的凝思和逗留之中。但我从她惘然若失而又不无忧悒的眼光里,仿佛清晰地目睹了那个男人喝醉酒后,怎样用瓜藤编成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她,然后撕下她的衣服,恣意凌辱她满是伤痕的肉体。
二姐先后七次逃离那间茅屋。那个恶棍六次将她从旷野荒原中捉拿回来。他软硬兼施,时而涎着脸花言巧语,表示要痛改前非,时而虎狼般凶狠,挥舞那把砍柴的斧子以死相逼。而短短几天过后,这个男人又一切照旧:酗酒,施暴,好似要把对生活的复仇情绪,一股脑儿倾泻在我二姐身上。二姐最后一次成功地逃离那间茅屋,是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她在那个男人的酒壶里放了安眠药。只要再多放几颗,那个结巴男人便将永远地睡过去了。二姐乘他喝得酩酊大醉,像死猪一样沉睡的时候,迎着凄风苦雨,用一块长布条背着我的外甥,在泥泞的野地里逃遁而去。
二姐踉跄地回到家时,看见母亲一句话都没有,放下我的外甥,她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随后倒头睡去。她足足睡了一个星期,积蓄了充沛的精力,醒来后与母亲开始了马拉松式的吵架。
我对那个燠闷的夏天至今还记忆犹新。我清晰地记得二姐突然从木板床上跃起,头发凌乱,面容可鄙地大声尖叫。我的外甥在熟睡中被刺耳的叫声惊醒,嚎啕大哭。
“我不能原谅她,没人用这样恶毒的语言骂过我。”我母亲时隔几十年以后这样说。“我是为她担心,才让她早早地把那本日记簿烧掉的,而她却认为正是因为烧了那本日记簿,才使得那些人虐待她,威逼她,让她写下了厚厚长达数十页的坦白书。”
“你在日记里写了什么?”我问二姐。
“也没什么。”二姐凄然一笑。“不过是写了几段怀念父亲,希望能像别人那样拥有一个健全家庭的文字。”
“那你后来在坦白书里写了什么?”
“谁还记得。反正他们希望我怎样写我就怎样写。这叠厚厚的稿纸后来还给我时,我看都没看就扔进了火炉。”
二姐携子成功逃离劳改农场,躺在我家的木板床上,反思她十八年所走过的路,寻找致使她陷入重重灾难的根源时,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本悬浮半空中的日记簿。于是,她豁然明白了什么。她用狐疑的奇怪的眼神,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然后,突然从木板床上一跃而起,朝着母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尖叫。
一个星期以后,等二姐稍稍平静下来,母亲带着她去了一家很远的医院。医生看了看二姐痴痴的神情和不时闪忽转悠的眼睛,很自信地往病历卡上写下了五个潦草的汉字:
精神分裂症。
19
那一天下午,我看见少年时期的我,满头大汗地从阳光灿烂的小街上跑来。
我跑进小院,撞开门,大声地叫喊着。但屋内阒寂无声,一个人也没有。我放下书包,兴冲冲登上了阁楼。我翻箱倒柜,开始寻找什么。
我寻找什么呢?
那时候,母亲给我的零花钱是每月五角钱。我常常一个月不到就花完了。这一天我是看到了一本好书还是想去买什么文具,兜里的钱不够,于是,我想到了姐平素储存硬币的一只猪仔模样的钱罐。猪仔的臀部上有一条细缝,我能从细缝里抖出一些硬币来。我曾那么干过。
那一天不知是姐将钱罐移挪了地方,还是因为我心急火燎,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只钱罐。后来,我搬过一张椅子,爬上去站得很高,把一只摆在大橱上面的黑皮匣的盖子掀开了。我曾见过母亲搬动那只黑皮匣,但从不知道黑皮匣里究竟藏着什么。
我把一只手伸了进去。手在皮匣里摸索游动。我皱起了眉头。片刻后,我眨巴着眼睛,像是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
我从黑皮匣里拿出一筒卷纸。我慢慢展开那筒卷纸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内心涌现一种既神秘又恐惧的情绪。那卷纸完全平展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眉心紧锁,眼睛怔怔的,沉入了无边无际的迷茫之中。
那几张因为岁月的侵蚀而有些泛黄的纸,一份是我父亲和我母亲在我出生的前一年结婚的证书,一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法庭判决我父亲有期徒刑三年的判决书,还有一份则是监狱发出的死亡通知书。
我首先想到的是,与自己那么亲近的姐,还有哥,还有二姐,他们居然都还有另外的父亲;其次,令我震惊和伤心的是,那么多年来,母亲始终瞒着我,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得病而死的,他是一个罪犯,他是死在监狱里的。
我用迷迷糊糊的目光环顾了一下阁楼的四周,觉得这个家是那样的陌生,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母亲是不真实的,姐是不真实的,自从我来到这个世上,就陷入了一个圈套。一个命运的圈套。
我相信谁呢?我能相信谁呢?
蜻蜓们不断地飞进窗内,它们吟唱着,在阁楼里狂飞乱舞。
第五章
20
天蒙蒙亮,浙中山区的一条石块铺成的小路上,跑来一个光头牛眼的汉子。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溪,涉过一片茂密的甘蔗林,来到村头一栋瓦屋前。他神色慌张地回顾了一下晨雾缭绕的四野,急急敲响了那扇黑漆的木门。
半晌,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探出半个脑袋来。汉子附在中年妇女的耳边,嘴唇飞快地翕动。渐渐地,妇人的面容变得愁云密布。
“我已经五六年没有和他来往了。”妇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别人可不管这些。你还是赶快逃吧。逃得远远的。”汉子说。
“那可怎么办?”妇人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汉子对妇人低声嘀咕了一阵,很快便在那条小路上消失了。
半小时后,曙色苍茫的野地里传来了一阵咕吱咕吱的声响。光头壮汉推着一辆木制独轮车往县城方向匆匆赶去。独轮车的木架子上,一边坐着那个中年妇人,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另一边坐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大一点的那个男孩显然还没有睡醒,他的脑袋靠在他妹妹的肩上,独轮车一颠一颠的,使得他不时睁开惺忪的睡眼,迷惘地瞥望一直延伸到天边的漫漫长路。
几乎与此同时,相距百里地的另外一个村庄,正被一群荷枪实弹的民兵包围了起来。持枪的民兵们封锁了各个路口,然后由十几个人组成的突击队,慢慢向一栋粉墙瓦屋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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