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我很快吃完了属于我的那只红薯。我把薯皮也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吞了下去。我满足地用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腮帮子,另一只手摸摸二姨妈梳得很光滑的头发。二姨妈个子不高,我站在桥墩上用手抚摸她倒像我是一个大人。
  “你母亲好,还是姨妈好?”二姨妈似乎并不反对我抚摸她。
  “姨妈好,母亲不好。”
  “你母亲很辛苦,她在上中班。”
  “她不来接我,就是不好。”
  “你长大以后,不要忘记是姨妈带你到这里来玩的。”
  “唔,你长大以后不要忘记……”
  “你说‘我长大以后’……”
  “我长大以后你不要忘记……”
  “坏坯子,是‘你’不要忘记。”
  “是……我不要忘记。”
  “永远不忘记?”
  “永远。”
  “姨妈死了呢?”
  “死了也不忘记。”
  “坏坯子。”
  “姨妈……姨妈不会死的。”
  
  3
  穿过爬满青藤的篱笆小径,穿过弯弯曲曲的风尘岁月,打着一把黑伞的二姨妈,从烈日炎炎的天空下款款走进我的视线。
  悬浮的遮阳伞,旗袍衬出的娉婷身段,还有那双耀眼的、不时被篱墙丛草所掩映的白色高跟鞋,一次次招来行人惊异的目光。一群嘁嘁喳喳的小学生,也许是刚刚放学归来,也许是纠集起来准备去捉蟋蟀,他们看到迎面走来的二姨妈后在路边一字排开,像是接受检阅似的鸦雀无声。
  哦,小街,我的生长地,它像是一条小河,它更像是富贵和贫贱的分界线。沿河两岸一侧是树木葱郁的花园洋房,一侧是错乱布局的灰瓦房。但即便是从花园洋房里走出来的人,也不会像二姨妈那样打扮得令人瞠目相看。
  二姨妈径自走去,遮阳伞下的一片阴凉摇摇晃晃朝前移动。这时候从那群小学生中间传出了轻轻的一声嘀咕:地主婆,真神气。
  黑色遮阳伞凝固住了——伞下的二姨妈缓缓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的脸上布满茫然而愤懑的神情。她的眼睛在搜索,在寻找。
  小学生们开始骚动起来,相互间推推搡搡,忽地像一阵风似的夺路而逃,他们一面逃一面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喊叫声,纷乱而尖厉的声音在小街上空四处飞扬……
  这些嘹亮的童音始终无法从我耳边消散。它们犹如晶莹五彩的泡沫,带着无尽的疑问,从岁月的纵深处绵绵不断地向我飘来。它们一次次地提醒我:二姨妈清苦的一生中是有过男人的。
  二姨妈是“地主婆”,那“地主”是谁呢?
  那曾经在二姨妈生活中出现过的男人是死了,还是和二姨妈离异了?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母亲。
  两鬓染霜的母亲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她也无法解开这个谜。母亲告诉我,二姨妈从小脾气古怪,与兄弟姐妹都合不来,在外公外婆面前也不得宠。十五岁那年,二姨妈只身一人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直到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一个归乡的远房亲戚才捎来二姨妈的消息和一些钱物。那个归乡人说二姨妈现在阔了,跟了一个富家子弟,钱财是吃不完穿不完。
  有关二姨妈的下落在故乡的小河两岸不胫而走,青石板桥两侧聚集了议论不休的乡亲们,在他们眼里,违背乡俗与人非法同居已属大逆不道,不回家奔丧以尽孝心更是泯灭天良。在族里几位有声望的长辈主持下,二姨妈捎来的钱物被扔进了野狼出没的山谷。外公外婆合冢落葬仪式后的第二天晚上,族长当着众人的面,在祠堂内的族谱上抹去了二姨妈的名字。故乡就以这样的方式来遗忘和唾弃她的不肖子孙。
  我母亲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再度见到二姨妈,已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她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浜溯流而上,穿过一座座摇晃不已的小木桥,在城市边缘靠近郊野的地方,找到了孤身独居的二姐。从那以后,我母亲先是租赁,后买下了坐落河边的青瓦歇山顶楼房,和二姨妈比邻而居。姐妹俩虽说几十年龃龉不止,命运却再也没有提供让她们分开的机会。据此大约可以推断,二姨妈可以称得上感情生活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离家流亡的那二十多年时间里。
  二姨妈为什么没有生儿育女,后来为什么又没有再嫁人,一个人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直到生命的尽头,这始终像一团团迷雾,让人捉摸不透。
  我相信,二姨妈在是否一辈子守寡的问题上曾经产生过动摇。
  二姨妈和母亲有过无数次的争吵中,其中有一次的争吵非常蹊跷。起先姐妹俩窃窃私语,好像商量着什么紧要的事。为了避开已经长大的我,她们走得很远,站在草木丛生的篱笆墙边交谈。后来我听见二姨妈的嗓门渐渐高起来,那时候我已预感到母亲和二姨妈的争吵是不可避免了。
  二姨妈气咻咻离去时,将我家小院的篱笆门重重地摔了一下。母亲显得很委屈,她神思恍惚地朝家门口走来,嘴里不停嘟哝道:“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是她自己来征求别人意见的,又莫名其妙发那么大火。”
  我总觉得她们谈的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事情。而且那还是个我见过的男人。
  从我记事起,二姨妈在很多场合不止一次地说过她讨厌孩子。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也许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想,倘若二姨妈真要讨厌孩子,当初她就不会去幼儿园接我,不会一路上抱我,给我吟唱童谣,不会在昏黄路灯映射的林阴道上,出现这样的一场对话:
  “你长大以后不要忘了姨妈。你会忘了姨妈吗?”
  “我长大以后赚很多很多钱给姨妈用。”我信誓旦旦地说。
  我没想到二姨妈听了我毫不负责的许诺竟会那么高兴,她出声地笑了,笑得那样舒畅,那样尽情,格格的笑声在林阴道上传得很远。
  好像是对我许诺的奖赏和回报,二姨妈说:“今天晚上你和姨妈一起睡,姨妈带你到红楼房去睡觉,你说好吗?”
  “好,好。”我使劲拍着手。那栋红楼房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它是如此神秘,对我充满了诱惑。
  那天晚上,当二姨妈牵着我的手来到红楼房的门口,我幼小的心灵莫名地被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所笼罩。至今我仍然无法辨别清楚,那种情绪的产生究竟是源于二姨妈第一次向我打开那栋红楼房呢,还是它本身就预示了那天夜里后来发生的事情。
  那天夜里的月光出奇的好。
  二姨妈掏出一大串钥匙,在月光下摸摸索索打开了红楼房森然的木门。随着静夜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吱呀”声,我感到一股冷飕飕的馥郁气味扑鼻而来。
  二姨妈进屋后拧亮了一盏光线微弱的灯,但我想说她拧亮的无疑是长长的一串奇迹。
  我看到了什么?
  那不分明就是童话世界里的宫殿吗!
  一屋子林立的红木橱柜、古色古香的大理石屏风、摆满陶瓷器皿的玻璃架、不计其数的红木桌椅以及一只只彩釉镂空的鼓状石凳……它们将这间宽敞的大屋子占据得满满的,在幽暗的灯光里散发着一种诡谲而迷人的气息。
  二姨妈引领我在宫殿里穿行。
  红木家具之间狭小的空隙刚够我们侧身而过。我的手被二姨妈搀着踏上了很陡的大木梯。锃亮发黄的大木梯宛如一架天梯,在它的尽头,我看到一扇蓝莹莹的天窗。楼上的摆设主要就是围绕一张硕大的柚木梳妆台而铺开的,四周重重叠叠的几乎全是樟木箱。而我更感兴趣的则是那张奇异古怪的铁床。铁床像一只船,高高的床杆像船桅,直指斜坡屋顶,床杆的顶端分别饰有四只兽头,好像巡视着浩瀚的海域,床架上像壁画似的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画里的男男女女都不大喜欢穿衣服,他们的身上还同树一样长着绿叶。二姨妈替我脱去衣服,将我抱上床。我兴奋得又蹬又跳,铁床丁丁东东发出悦耳的声音。
  “别乱动,好好躺着。”二姨妈替我盖上毛巾毯,之后背对我慢慢脱去旗袍,我看到了二姨妈雪白雪白的肩胛和浑圆的背部。不一会儿,她拧灭了灯,也钻进毯子躺在我的身旁。
  二姨妈和我就这样静静躺着。
  那时候我一点都没想到接下去可能会出现的话题。我痴迷地仰望着斜坡屋顶上的天窗,蓝宝石一般的天穹里,缀着一颗颗晶亮的星星,它们在遥远的地方朝我不停地眨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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