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我一动不动。冷冷地把目光伸向窗外。
“你不要得寸进尺啊。”香梨低声说。
过一会儿,香梨见我依然一动不动,只得弯下身子捡起练习本,然后狠狠地摔在桌上。这时她又重复了一句“你不要得寸进尺噢”,这次她把嗓音抬得很高,把口齿咬得很清楚,把尾音拖得很长,“得寸进尺”环绕教室四壁作长长的回旋:一圈、两圈、三圈……
我怀疑,如果有可能,在那一瞬间里,香梨肯定愿意全校的师生,都听到她那悦耳脆亮的念白:“你、不、要、得、寸、进、尺、噢……”
全班同学一齐把目光扫了过来。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我苦苦思索。
胖老师一摇一摆从过道向后排走来。她走到香梨的身边,肥硕的手抚慰着香梨的肩头,像抚慰一个伤口似的,嘴里轻轻咕哝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我的脸颊因为那一声清脆的嚷叫,因为愤怒而憋红了。我觉得小腿抽搐般的抖动,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把目光转射在窗玻璃上。若隐若现的影像始终凸显一个场面:一个男生指着香梨的鼻子,带侮辱性的言语,毫不留情地奚落香梨一家偷窃工厂铜丝转手卖给贩子的行径。可怜的香梨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发不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她企图用哀求的媚笑来打动对方,低低地说着什么,小嘴飞快翻动,眼睛警惕地灵活地扫视四周……
乖巧的香梨与伶牙俐齿的香梨,高声喊叫的香梨与低低哀求的香梨同时叠化在窗玻璃上。我不知道应该怜悯她同情她,还是应该憎恨她诅咒她。
这一次我没有发作。谁料这样一来事情更糟。香梨好像处处要和我过不去,见了我目光更加尖刻,它们死死地缠住我,仿佛要将我击垮击碎似的。香梨皱着眉,抿着嘴,尖尖的下巴颏儿高高抬起,充满了对我的敌视和轻蔑情绪。而在那恶毒的目光背后,我又恍恍惚惚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呢?
胖老师与香梨结束了她们冗长的对话。胖老师说:“第一期黑板报就交给你们三个了。”说完后,她就夹着点名册和一叠表格蹒跚地步出教室。
我回头看了看,教室里空空荡荡的,除了香梨,还有另外一个男生熊猫坐在那儿。
香梨正狠狠地瞪着我。
“你们说话呀,该怎么办。”香梨说。
我思忖片刻,也不搭理香梨,一个人径自走到教室后面的那块黑板前,拿起粉笔开始设计报头图案。
一会儿,熊猫也走了过来。他朝我眨了眨眼睛,在黑板的另一头涂写起来。
25
下楼梯时有人截住了我。是体育老师。
我随同其他几个男生,被体育老师带到操场篮球架下。篮球队的女生们,散落地站立在罚球线附近。我看到一个身材颀长面容姣好的女生,凑近旁边另外一个人的耳畔,悄悄地嘀咕着什么。高个女生蠕动的唇上长着一层细细的淡色茸毛,这使我猛然想起开学第一天的情景。我记得,就是眼前这个女生,出卖了那个名叫石榴的伙伴。她们撕扭在一起的画面顿时又浮现眼前。
“你到哪里去了?”
体育老师的呵斥声猛然打断了我的走神。很快,随着一抹晃动的绿色从教学楼的台阶上飘忽而来,我感到双眼犹如被灼伤般的刺痛。与此同时,高个女生漂亮的眼睛耀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她又一次和边上的人窃窃私语。
“我走开一会儿都不行吗?”飘过来的绿色反诘道。
我看到了身穿1号绿球衣的石榴。她一边用手帕擦拭水淋淋的手,一边委屈地朝体育老师高声嚷嚷,那双金鱼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我。
“走开也不说一声。无组织无纪律。”体育老师继续埋怨道。
“上厕所尿尿也要说吗?”石榴赌气地问道。
女生们一阵哄笑。
体育老师似乎有点尴尬。他无奈地挥挥手,示意石榴赶快走入操场中央。
体育老师先让我们几个男生组成一个三角防线,然后将手中的篮球用力抛给石榴,让她率队组织进攻。石榴根据体育老师口授的旨意,将球传给高个女生,自己迂回插入底角右侧,高个女生带球突入篮下,几个男生合力堵封,她忽地侧身把球传给底线策应过来的石榴,石榴接球后急停跳投,刷一下,球应声入网。
体育老师对这个球进行了简单的评析,接着吹了一下哨子,示意继续操练。
第二个回合是另外一个女生发球,石榴与高个女生交叉跑位,球最终落在石榴的手中,她运球跑一个弧线,恰巧站在左侧防守的正是我,我不顾一切地突上去,张开双臂像一只兀鹰。石榴大概没见过如此唐突蛮横的防守,面对我咄咄逼人的目光,她禁不住垂下了眼帘,手臂慌乱一扬,球便漫无目标地飞了出去,它越过高高的篮板,一直往教学楼前面的花坛那儿飞去。这个球既不像投篮,又不像是传球。同伴们都被石榴大失水准的这一举动搞得目瞪口呆,一个个杵在操场上面面相觑。
“你是怎么搞的?”半晌,体育老师才缓过神来,大声呵斥道。
石榴自己都不明白,在那一瞬间,她的脑屏上竟会一片空白。
我怔怔地站着。隐隐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已经出现的局面负责。
高个女生微笑着。她灵秀的眼睛里泛着几丝狡黠的波光。
我是怎么会走进篮球场的?我是怎样一步步走进那个沸沸扬扬的流言中去的?我觉得,篮球场如同一座陷阱,它远远地埋伏在我通向青年时代的道路上。它等候已久。
那时候,我能够绕过篮球场而去另外的地方吗?
先来看看我就读的那所中学。那时候没有考试制度,全部按地段划分,一个学校所接纳的学生基本来自相同的地区。我所生长其间的这个地区位于城市的最西端。它的后侧,是一大片前身为滚地龙的棚户区。半个世纪前,二姨妈跑遍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最后选中在小街旁边造屋,我猜想是因为这块原本是荒凉茅草地的地皮价钱比较便宜。二姨妈当时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没有错。她大部分的积蓄都是含辛茹苦劳累工作换来的。她选中这块地皮的时候,当然不会想到日后她的妹妹也会逃奔这座城市,并需要她的接济。
二姨妈决定向她妹妹伸出援助之手的那一年,适逢我父亲春心荡漾,向我母亲提出了成婚的请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二姨妈的慷慨,才使得我父亲与我母亲有一个较为体面的场所,借以制造出我这么个情种。
然而,二姨妈在为一个漂泊之家提供庇护的同时,也无意识地让她当年的失误遗患于我们这些后辈。我甚至怀疑,我们家庭的所有苦难,以及姐和二姐的人生悲剧都与我们的生长环境有关。
那时候,学校里充满了纷乱气氛。常常上课上到一半,突然爆发波及面很广的殴斗。一些头戴军帽、身穿军裤的学生,都携带着暗器来校上课。诱发事端的导火线可以有很多。有时为了争夺一块地区的霸主地位,有时为了一个漂亮女生的归属问题,更多的则是分属不同帮派的小喽啰之间发生了一点鸡毛蒜皮的摩擦,进而导致大规模兵团性的群架。不同的阵营,仅仅在刀刃相见的过程中显得泾渭分明,局外人看上去,有些人员的变动会很奇怪,很突兀。今天是头破血流拼死相搏的对手,明天又可能携起手来,共同对付新的敌人。
那时,我们班有一个留级生名叫鳄鱼,自从某一天校长将他带来交给胖老师之后,我们班再也没有太平过。一个星期不到,他遭到我们班两个出名的打架好手的围攻,那场殴斗的结果是鳄鱼的脑袋上被砸开了两个窟窿,鲜艳的血汩汩涌出,洒满了教室四周的白墙。这场纷争的起因,据说是鳄鱼有一天递了一张条子,给我们班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而这个女生暗地里却被指定为豹子的“敲定”。豹子便是围攻鳄鱼的两个打架好手中间的一个;所谓的“敲定”,照字面看,就是敲下来定下来的铁板钉钉的事。
事过几日,鳄鱼脑袋上的缝针尚未拆线,他已按捺不住了。他暗地里用一条香烟买通了豹子的同伙。那天上课铃声刚响,鳄鱼手捏一把黄沙从外面走进教室,他走到豹子的座位前,突然将那把黄沙朝豹子的脸上撒去,这期间,原先参与毒打鳄鱼的那个男生从座位上跃起,一把抱住了豹子,将他的双臂死死箍住,于是头上还缠着纱布的鳄鱼,也稳稳地在豹子的脑袋上,砸开了几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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