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事隔十五年之后,过八十岁生日的四姨妈,将一块手帕包着的金银首饰平分给她的三个女儿。其时的黄金价格大大上涨,按照市面行情,四姨妈的三个女儿分别继承了价值几万元的黄货。四姨妈的这些金银首饰是从哪儿弄来的,至今仍是一个谜。唯一遗憾的是,四姨妈八十大寿那天,当年那个绞尽脑汁的谈判功臣、她的乘龙快婿已不在人世了。
  这场遗产风波中的主角当然非舅舅莫属。从一开始他就占了舆论的上风。无论是操办丧事还是具体筹划各类细节问题,他都事必躬亲地过问和决策。这时的舅舅真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他喝了那么多年的酒,好像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他令人难以置信地戒了酒,风尘仆仆地在这座城市里赶来赶去。当有人关心他的身体,问他累不累时,他无可奈何地将双手一摊,说:“这有什么办法,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姐姐的事当然得由弟弟包了。”
  当时舅舅这么说时,谁也没有引起注意,谁也没有真正从他的话里领会其真正的意图。唯独这句话传到四姨妈的女婿耳里,前中学校长清癯的脸庞上,一对有神的眼睛凝然不动,幽幽地说:“这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姐姐的事妹妹们也该多加操心才对啊。”
  现在看来,当时只有四姨妈的女婿是清醒的,只有他是听懂了舅舅话里的弦外之音。后来当舅舅借清点财产之名,向四姨妈索要房门钥匙,这个唯一的清醒人即刻跑来对我母亲说:“清点财产应该大家都在场,不能让舅舅一个人擅自行事。”
  舅舅显然感到了某种阻碍他意志的力量的存在,他的话一次次被打了折扣或干脆无法付诸现实,他察觉到了问题的棘手。那时他肯定已审时度势,看出他的弱点:不能对簿公堂,不能将遗产问题交付政府机关处理,那样的话,他作为男性同胞的优势将丧失殆尽。而实际上,四姨妈的女婿已经说过类似“舅舅是教师,是懂法律的”这样的话。舅舅深深懂得,只有在家庭内部解决遗产问题,才会对他有利。鉴此,他接受了四姨妈提出的成立遗产小组的建议。在他看来,四姨妈的女婿出不出场,四姨妈都是听他的。针对这一建议,舅舅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一个非同小可的决定,这一决定事后被证明是无比英明无比正确的。
  在舅舅的安排下,舅妈火速赶回家乡,请出多少年深居简出的三姨妈。年届七十的三姨妈好像一尊金贵的菩萨,千里迢迢被舅妈请来后,供奉在舅舅家窗明几净铺有地毯的朝南大客厅里,她受到了女王般的隆重接待:每日菜肴丰富,每餐必有一尊三姨妈喜爱喝的绍兴黄酒,睡的是席梦思床,盖的是鸭绒被。三姨妈上床前,舅妈还要给她端来一碗点心,点心往往是一些熬成汤汁的补品。细心的舅妈发觉三姨妈的脚怕冷,特意跑去百货商店,替她买回来一双保暖鞋。
  三姨妈受到如此厚重周到的款待,对她来说是颇感意外的。虽说舅舅的热情好客在亲戚中有上佳口碑,但作为丈夫被划地主遭政府镇压的破落人家的遗孀,三姨妈多少年来受到亲戚们的疏远。即使与舅舅有些往来,在漫长的几十年的岁月中,也只能算作是零星点滴。三姨妈长年居住乡下农村,她只有在太阳明媚的时候,才手捧一只铜手炉,端过一张竹椅坐在院门前的菜畦里晒太阳,一顶编织粗糙的绒线帽盖在白发苍苍的头上,几绺银丝从三姨妈的两鬓披挂下来。她的眼神是迷离的,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在打发后半辈子的时光里,几乎杜绝了任何从风尘弥漫的大路上传递过来的域外消息,当然,她也拒绝了所有关于她胞姐胞弟的音讯。她绝不会想到,在步入耄耋之年,从一辆停靠村口小溪边的长途汽车上,跳下了她的弟媳妇,来竭力邀她作一次生命最后的游历。她在尽情享受那些高规格的礼仪和待遇之际,不会想到这次事先吉凶难卜的远游,其实已预示了她大限的临近。从她那双蒙昧的眼睛里显现出来的大路上走来的弟媳妇,应该是充当了一个冥府使者的角色。那会儿她如果早早地提高警惕,也许还能推延大限一步步的临近。
  当三姨妈心情喜悦,随她弟媳妇赶赴这座年轻时到过的城市,她一定还以为,她也能作为一个系脉,来分到属于她的那部分财产。但三姨妈肯定忘记了一件事。她忘了想一想,她这么打老远地去为谁争取哪怕是万贯的钱财,她还有多少时间来慢慢享用这些钱财?她唯一的儿子“天公神仙”,早就和家庭划清了界线,早就不认她这个母亲了。
  这恐怕就是我的姨妈们,在这场闹哄哄的遗产纷争中所视而不见的悲哀。当然,这也是那个已经长眠九泉之下的我的二姨妈的悲哀。她们是真正的中国农民。即使历史提供给一定的机会,让她们逃离土地,移居城市,她们也会像农民渴望买地一样,用不吃不喝节省下来的钱来购置房产,敛物聚财。二姨妈死后,从她床底下翻出的大量碎砖块,三姨妈踮着小脚长途跋涉的苍老身影,以及四姨妈八十岁生日那天的庄重场景,以及舅舅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不惜毁坏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声誉和形象,而多少年后他的妻室儿女弃他而去,让他一个人游荡于乡间的阡陌小路,过一种孤魂飘零的生活,这些重合交错的景象,都让我真切地感到,汩汩流淌在我血管里的血液源头来自何方。流浪是一种逃离和背叛的形式,流浪者终究无法改变自己的血性。
  就在我的亲戚们调兵遣将准备大动干戈的时候,隶属我母亲这一系脉的阵营里,却显得格外的风平浪静。除了母亲之外,我和姐姐们都非常麻木。我们都未曾察觉构筑在亲戚们之间的和睦关系的堤坝已经开始迸裂,然后加速度塌陷崩溃。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一张温情脉脉的面纱之所以还没完全撕下,只不过是各路兵马暗地里的准备还不够充分,还没到短兵相接的火候。
  那些日子里,母亲带回来的一些零星消息,并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母亲和她的儿女们一样,感到一种疚歉。道义上的反思使我们根本无暇去想那些遗产问题。
  二姨妈的死,带给我的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恐惧。我对道义层次上的思索很有限,我仅仅觉得在对待二姨妈的态度上,我做的不合适。不合适在什么地方,我说不清。我一次次地想起二姨妈和我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是我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时候紧紧缠住我的是另外一件事。一个原先你很熟悉、离你很近的人突然消失了,它使你想到:死,其实离你很近。
  一个熟悉的人的死去,就像距你不远处的地方所出现的严重泥土塌方,你脚下的土地仿佛也开始晃动起来。
  我第一次靠近了死。朦朦胧胧很不具体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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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亲戚们的陆续到来,我家屋内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这情形很像纪录片里国家首脑们的会晤。
  舅舅和四姨妈分坐桌子中央两侧。皮肤白皙、目光超然的三姨妈穿得整整齐齐,坐在靠近墙壁的一张躺椅上。桌子向左向右,依次坐着舅妈和四姨妈的女婿。母亲忙忙碌碌给大家沏好茶端来后,正对着桌子坐下。
  舅舅扫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我和二姐,慢悠悠地说:“分配小组的成员留下,无关的小辈就回避吧。”
  舅舅说话时面带微笑,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朝着天花板,一时大家都没听明白他的话。倒是年纪最大的三姨妈脑子反应灵敏,她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地说:“是呵是呵,小辈是隔了一代的人,最好还是不要参加这种场面。”
  舅舅的原意是让我和二姐退避一下,三姨妈将他的意思一引申,变成了小辈们都要回避。这一波及面太大的动议,显然引起了四姨妈女婿的不满,所以当二姐态度生硬地拒绝离去时,四姨妈的女婿即刻表示赞同,使得舅舅只能改口说,都是自家人,旁听一下也无妨,但不是分配小组的成员,最好不要随便发表意见。
  遗产分配小组已经不止一次开过类似的会议了。开会的地点也已多次变动。在这方面,我的亲戚们可以说是具备了职业外交家的素质。对选择开会地点的意见不一,其实显示了各自的倾向和必要姿态。高明的谈判老手往往在商讨重大问题前,总是先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对峙的双方争执不下,并非是他们真的十分计较诸如时间地点这些细小问题,宛如一场古代战争阵前的鼓乐争鸣,宛如交响曲的序曲引子,一种声音的出现,总要遭到另一种声音的抗衡,以表示谁也不能摆布谁的意志和决心。舅舅与四姨妈女婿,一开始就是从开会地点上发生歧义的。舅舅提出以他的家为主会场,四姨妈女婿几乎不假思索便推翻了他的提议。舅舅的提议之所以那么不堪一击,是因为四姨妈女婿指出,舅舅家离市区太远,开会地点的选择,应该考虑到老人们行走不便的因素。他认为应该选一个离二姨妈旧居较近的地方作为主会场,理由是便于清点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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