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这起事端的全过程,都是坐在我旁边的鳄鱼亲口告诉我的。
豹子被摆平之后,鳄鱼便成了我们班的老大。豹子的女友也就成了鳄鱼的“敲定”。鳄鱼经常喋喋不休地向我炫耀那个花枝招展的女生与他打得火热的内幕。他拥有了公开议论那个女生的权利,他是她的征服者。我至今还记得鳄鱼涎着淫秽的笑脸,洋洋得意地向我披露他的隐私时的情形。他说那个女生的性子很急很猛,他说他能说出那个女生所有亵衣的颜色。
鳄鱼若隐若现的叙述,一方面使我脸红,使我浑身战栗,另一方面启蒙了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智,激发起我的想象力,去作无边无际的春梦般的游历。应该说,当时处于朦胧状态而内心又浮躁不安的我,正是如饥似渴地牢记了鳄鱼叙述中点点滴滴的重要细节,日后才有可能与一个又一个女孩交往,并慢慢走向一个成熟男人的。
在那些纷乱的年月里,殴斗并不仅仅局限于学校。每当夜幕降临,小街的各个弄堂口,三三两两站满了手持三角铁、匕首以及钉了铁钉的拖把柄的中学生。一到夜晚,小街上的家家户户早早地闭门不出,听凭杂沓的脚步声和器械的撞击声,回响滚动于小街的夜空下。兵团性的作战好像永无休止。公安局抓了几个为首的,平静一段日子,但过不了多久,各派选出了新的领袖,又重新开战。
我的中学同窗基本上就是由这样一些好斗者组成。整整四年间,从开学至期末,这所中学的英语老师,只教会学生默写二十六个字母。物理课好一些,中学毕业时,大部分人明白了并联电路和串联电路有什么不同。很多年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回到了我曾就读的母校,它不幸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学。面对一群小学生,我讲了一通所谓的个人成长史。我不知道那帮小学生听没听懂我的胡说八道,那个把我叫去的老师似乎很满意,她让一个女孩子给我送了一束鲜花。
我捧着鲜花走出教室,路过篮球场我停下来。我站在那儿像凭吊般心情肃穆。我看见空荡荡的篮球场上奔跑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跑向球架,跑向天空,格格的笑声在操场四周回荡。他最后一个腾跃,身体高高飞起,衣衫被风鼓动得猛烈抖颤,他一甩头,潇洒地将手中的篮球投入高悬的球网。这时,他凝固在半空中了,他的双臂张开,他的生命似乎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展开,久久地悬浮在蓝天下,像一只自由舒展的气球,超越了嘈嘈杂杂的人间。后来,他开始缓缓活泛,缓缓下落,降停在尘烟弥漫的操场上。他又一次起跑腾跃,又一次凝固,又一次降落。腾跃,降落,降落,腾跃,岁月无声地漫过篮球场……
春天到来的时候,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母亲替我买了一套球衣球裤。有了这套球衣球裤,我几乎把青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都虚掷于篮球场上。清晨,离上课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便早早来到学校打球;晚上,我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我如此迷恋篮球场,除了在那儿可以经常看到我所喜欢看到的女篮队员,还有一个原因是我那时候几乎没有朋友。我曾和兔子邂逅过一次,他还是那么的话多,发育过的嗓音又粗又哑,说话时大喉结上下跳动,我几乎没说什么话便离开了兔子,我不喜欢大喉结的男人。
鳄鱼来到我班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很奇怪,鳄鱼有事没事喜欢来找我。我一直没有想通,鳄鱼为什么把我看作他的同道。我不会打架,当不了他的帮手,也帮不了他任何的忙。一次,他热情地邀我去他家做客。在他的斜屋顶房间里,他掏出两支烟,把其中的一支递给我。我恐惧地摇摇头。鳄鱼满不在乎地嘿了一声,他发黄的手指夹着烟伸到我的眼睛底下,而后说,是朋友就抽一支。
我从鳄鱼手中接过香烟。我的手指抖抖索索。香烟衔进嘴里,鳄鱼划亮火柴给我点着。我战战兢兢地吸了一口,顿时觉得烟雾顺着气管往胸腔内突进,然后围绕着五脏六腑作久久的盘桓。吸了我平生的第一口烟,我的脑袋开始晕晕乎乎,身子变轻,在缭绕的烟雾中上升,心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不断地下坠。你变坏了,你变成一个臭流氓了,我在心里暗暗咒骂自己。
鳄鱼似乎并不理会我的矜持和犹疑,他自顾自点了一支烟,夹在两指间,深深地吸,又深深地吐,像有无穷的享受与回味。他开始详细地述说,他是怎样把我班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孩第一次带进这间小屋来的,他是怎样解开她衣服的纽扣,怎样褪下她的裤子,随后又怎样把手覆在她的胸脯上,捏住她的乳头轻轻转动,他的手在她身体上下游动摸索,她发出快意的呻吟和浪笑,最后他怎样果断地将她按倒在床上,她贪婪而饥渴地一把抱住了他……
手指上的抖动带动了全身,我为了掩饰自己的焦灼不安,拼命吸烟,以至于大声地呛了起来。鳄鱼眉飞色舞的述说被我的咳呛声打断,他奇怪地看着我。我既害怕他继续往下述说,又非常渴望他述说下去,这种矛盾的心绪折磨着我,使得我如坐针毡。
几天后,当我手持一张表格,面对胖老师,面对香梨,面对熊猫和其他一些同学,鳄鱼那张被烟雾萦绕的淫笑着的脸庞,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再一次体验到了身体往上升,心往下沉的感觉。
我班第一个加入红卫兵组织的是香梨。胖老师鼓动我与熊猫加入红卫兵的时候,我班只有香梨一个是组织里的人,所以香梨便成了我和熊猫的介绍人。
熊猫先念申请书,他念不了几句,鳄鱼的脸在门上的小窗里闪了一下,我看到他朝我招了招手。我心想坏了,鳄鱼又要问我借钱了。自从在鳄鱼家抽了第一支烟后,他常常暗地里和我一起抽烟。烟抽完了,鳄鱼会很慷慨地掏钱去买。他没钱了,就向我借,我当然不会要他还。借了一次以后,鳄鱼知道我讲义气,也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就常常向我开口。我把所有的零用钱借完了,不得已只好去拿姐存在钱罐里的钱。钱罐里的钱快满了,我便悄悄倒出一些,再要满了,再倒出一些,储钱罐成了一只无底洞,姐永远无法填满它。发展到后来,我也从母亲和姐随意放置的皮夹子里拿钱。有一天,母亲和姐都将她们的皮夹子保管得很好,钱罐已经明显浅下去,不能再往外倒了,而鳄鱼的烟瘾上来了,急得团团转,我不忍心看着我唯一的朋友愁眉苦脸,咬咬牙悄悄地把家里那只铜制的汽炉偷出去卖了。卖掉铜炉的钱使得我与鳄鱼阔绰了整整两个星期。
熊猫念完申请书便轮到我了。我正担忧着怎样替鳄鱼搞到烟钱,胖老师叫唤我的名字,我猛然一愣,突兀地站了起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开始念申请书,我竭力想抹去鳄鱼那张隐埋于烟雾中的淫笑的脸,我竭力想忘掉那天在鳄鱼家里所体验到的感觉。我念完了,坐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念完申请书的。
胖老师刚欲开口说什么,香梨举手要求发言。
这一天学校方面有很多人来参加我和熊猫的审批会。我想,香梨在那天的表现一定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香梨征得胖老师同意后,站起来,用清脆悦耳得像玉珠落盘一般的声音,指出我念申请书过程中的疏忽,她说,我没有念“家庭出身”这一栏。
全场静寂。
我的脸刷白,转而又变得通红通红。我的目光落在表格上,“家庭出身”那一栏是空白的。我没有填写那一栏。我不知道怎样填写。
后来,我猛地推开桌子,飞跑出了教室。
我感到自己像一只鸟一样飞了起来。我知道,再坐下去,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我的病又要犯了。
一个人突然从天而降,奔过来揽住了我,使我终于没能飞向天空。
是鳄鱼。他指了指篮球场对我说,他已经和几个女孩约好一起打篮球。我朝篮球场望去,看到石榴和高个女孩正欣喜地向我招手。
我没有被组织吸收,像丧家之犬流落于篮球场。
第六章
26
江鸥远远地盘旋。粼粼的水面上,冒着烟的拖轮突突驰去,犁出一道扇形的波痕。鸥鸟聒噪着追逐涟滟的波纹,一次次朝下俯冲,将尖喙插入水中,叼起那些鲜活的鱼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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