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29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站上站了不少人。几个年纪很大的候车人啪嗒啪嗒把蒲扇摇得山响。一个穿裙子的漂亮女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蹬着腿,驱赶吸附上来的蚊子。我远远地退缩在角落里。
一辆电车驶过来停靠站牌,人群蜂拥而上,我犹疑地四处观望,究竟是上还是不上?车里那么多人会不会有认识自己的人?
车门快要关闭的刹那间,我像使出了吃奶的劲,嗖地一下朝前蹿去,一只手顶住合拢来的车门,身子钻进了堵在踏板上的人群里。一个身穿丝绸衬衣的男人警觉地回转身,用臂肘推了推我,随后摸摸他自己的口袋。我狠狠白了男人一眼,怀着一种莫大的耻辱感朝售票员的座位挤过去。
电车摇摇晃晃像个醉汉似的朝前行驶。
电影院坐落在闹市区,我下了车,人流旋即将我裹挟了。热烘烘的气息扑鼻而来。与闷热难熬的车厢一比,毕竟看到了窄窄的星空,毕竟有了可供穿梭的缝隙,人流涌动所带来的几丝晚风,虽说还掺和着燠热的地气,毕竟是流畅得多,凉爽得多。
我通过检票口走进了电影院的玻璃大门。开映的时间未到,大厅里人来人往,气氛杂乱,致使我的眼前十分的迷离晕眩。我偷觑了一下四周,唯恐看到那双熟悉的金鱼眼睛。我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避开那双金鱼眼睛,也避开所有的眼睛。这时,有几个男人朝旁边的一扇小门走去,那扇门角上竖了一块木牌,我灵机一动,跟在别人的身后,走进了那扇小门。
男人们走出又走进,那扇小门不停地摇晃。我找到一个角落,解开裤子门襟的纽扣,像模像样地站在那儿。男人们一个个系上裤带,洗手,走出小门。我用眼睛的余光观望着走出去的男人。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站着。电影开映的铃声响了,男人们鱼贯而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胜利的微笑。慢慢系上裤子的纽扣,又慢慢走到洗手池前,笼头滴滴答答掉落的水珠慢慢浸润我的手背,手腕,手心,手指。水珠滴落指尖引起一阵发麻的感觉,这种感觉沿着臂腕流进身体。我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发现这双手有些微微发抖。
我走进黑黝黝的放映厅,凭借银幕上映出的微光寻找座位。先找到排号,又很快找到了座号。我的座位靠近走道。越过一张椅子,我在空位上坐了下来。坐下后不久,觉得手背上触碰到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我略略转过头去,猛地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尽管四周漆黑一片,那瞳仁里的两颗亮点依然拥有灼人般的穿透力。
唔,石榴努努嘴,示意我接过她手中那块已化得滴水的冰砖。我低下头三口两口吃完了冰砖,手上又湿又黏,正发愁之际,石榴递过来一块手帕。擦完手又擦了擦嘴唇,我闻到手帕散发的一股馨香,使劲闻了闻,却是冰砖的奶味。手帕还给石榴,石榴也擦了擦手。我想,等她擦完,那手帕肯定已湿透了。
我正襟危坐看电影。放映机飞速转动,发出嗞嗞的声响。看了半天,银幕上的画面竟然一幅也没映入我的脑海。我偷偷侧过脸去看一眼石榴,石榴也坐得很端正,颈脖伸直着,很认真地看电影。石榴的脸部侧影、微耸的胸脯,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妩媚,也异常陌生,刚进来时的紧张感渐渐消失了。
安定下来之后,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滑稽的看法: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和一个女孩一起看电影有什么意思?除了一点刺激性之外,什么意思都没有。这部电影以后还得花钱重看。这样我得出的结论是:要想把一部电影从头到尾地看进去,就不能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那么现在做什么?我隐约记得鳄鱼说过,和女孩看电影位子越后面越好,越靠边越好。当时我不明白,就问为什么,鳄鱼朝我一瞪眼说,一男一女去电影院又不是看电影的。去电影院不是为了看电影,那为了什么?我很想再问一句,但我没问,怕鳄鱼嘲笑自己什么都不懂。
凭直觉,我感到现在应该做点什么。我搜索记忆,力图想起鳄鱼所说的有助于此刻的话。我让想象力恣意驰骋。石榴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内心活动,侧过脸朝我望了一眼,而后又恢复原状。
我被石榴的这一眼看得心里痒痒的,勇气和胆魄,好像也被黑暗中熠熠闪耀的眼光所激励,我开始仔细地大胆地上上下下打量石榴:石榴穿着一件白衬衫,白衬衫里面还穿了一件小背心,白衬衫裹着的胸脯一起一伏,裤子是深色的,石榴没有穿裙子,这使我回想起来她好像始终没有穿过裙子。穿着长裤的石榴两腿微微岔开,一只小手搁放在一条腿上。石榴的腿很修长,也很圆浑,我突然涌起一阵冲动,将手突兀地往石榴的腿上一放,呼吸随着这一举动,变得急促而粗重。
片刻后,我发觉石榴并未在意我的莽撞,相反,她把手覆在我的那只手上,轻轻摩挲。我的手原本是僵硬的,慢慢地变得感觉灵敏,我真切地感到了石榴薄薄的裤子里面大腿光滑的皮肤,石榴的腿部肉长得很紧,但又很柔软。我的手开始移动,慢慢地大腿根部移去,石榴并不阻拦,她只是微侧过头去,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银幕。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我的手快要摸到她的大腿根部时,突然又变换方向,顺着腰部上升,显然,我是被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吸引了,我感觉到了她的肚脐,她的腹部,以及山谷般的乳间,我的手指触摸到乳峰的刹那间,不知是因为害怕邻座看到,还是此时此刻我蓦地觉得自己很猥亵,我的手只逗留了片刻,又很快缩了回来。
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感到腰腹酸胀得难受,我想上厕所。电影尚未放完,我悄悄跨过邻座的腿脚,溜了出去。
从厕所里出来,我像逃避瘟疫似逃离了电影院。我有一种庆幸感和解脱感。
十六岁的我和十五岁的少女石榴,曾经有过的这段短暂的交往究竟算是什么呢?是初恋吗?是友谊吗?是一场夏季午后沉沉的睡梦,还是一曲小夜曲遗失掉的几页乐章?
也许,过了很多年以后,由少女变成少妇的石榴,还会记得她曾经迷恋过的那个头发微鬈的少年;而对我来说,与石榴的交往仅仅是一次冒险,是一次既不深入腹地又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探险。几个星期后,当我神经质地旋风式地了结这场探险时,已把它无来由地想象成一个圈套。
第七章
30
班上来了一位新老师。
新老师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大家背地里叫她老太太,不仅是因为她个子矮小,皱纹满面,头发花白,更是因为她叨叨絮絮,装了假牙的嘴巴,说起话来一瘪一瘪的。上课铃响后,老太太扯着个嘶哑的嗓子拼命叫唤,而听她讲课的同学却很少。没人听,她就反复讲,一节节课讲,讲的都是同样的内容,讲完了还布置习题,还要打分点评。我记得,进入中学后再没老师布置回家作业,老太太承袭老的教育方法,她一反常态,依旧要大家回家做习题。她还从校办工厂借来线路板,一定要每个人分清串联电路和并联电路的区别。这个班的学生日后懂一点电学方面的知识,大概全是老太太的固执所致。老太太教的是物理课。
老太太来了之后,原先胖胖的走路像企鹅一样的班主任,便再也没有在走廊里出现过,据说是回家了。
胖老师与我的关系很平淡,两年多时间里,她和我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几句。我没能加入红卫兵组织,她一定很失望,从此她和我的话就更少了。胖老师的离去,并没使我感到依依不舍,也没丝毫的遗憾。新来的老太太说话没人听,矮小瘦弱的身躯没放在大家的眼里。
然而,日子一久,情况就不同了。慢慢的,我觉得老太太的出现非同寻常。
那时候讲世界观。十五六岁的年纪,既是长身体又是世界观逐步形成的时候。都说这阶段的教育很重要。那么,这阶段由谁来教育,由谁来对需要受教育的人施予影响岂不更重要?老太太来了,来得很突兀,也很耐人寻味。
我所在的班是一个出了名的乱班。说是乱班,不仅是这个班上拥有像鳄鱼这样赫赫有名的留级生,还因为这个班的女生也很不简单。很多来上过课的女教师不怕男生,却唯独怕女生。男生一般不会轻易侵犯老师,似乎还有无形的师道存在。但女生就不一样了,她们可以恶语羞辱,唾沫飞人,穷凶极恶之时,老师如果有胆量将某女生拖出座位,那么老师的手上被咬上几口,脸上被抓出几道手印,甚至头发被扯下一把那都是不足为奇的。所以来这个班上课的老师,走进教室每每有如履薄冰之感,还是小心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懂得几分保重自己的诀窍,倒反而维护了师道之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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