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舅舅就像一个英雄。我渴望着长大以后能像舅舅那样做一条真正的汉子:头发梳得光溜整齐,皮鞋擦得锃亮,能喝好多好多黄酒,对人说话时辅以潇洒的手势。
“骆驼,这是送给你的。”表姐手上举着一把彩色木制手枪。表姐的右手手指扭曲,那是小时候出麻疹落下的后遗症。
表姐走过来把枪塞在我的手里,我抬起头,看着表姐美丽的眼睛。表姐的肩上披着长长的黑发,头上一朵蝴蝶结鲜艳无比,表姐的皮肤又白又红,眼睛里有水波荡漾,我的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表姐。”
也许是因为我进门后一直没开过口,这一声“谢谢”把表姐高兴得手舞足蹈,她张开双臂,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我顿时感到屋顶飞速旋转。
这一天,我家真像过节一样的热闹,我真像过节一样的高兴。
晚上,母亲准备了一桌的菜,大家坐齐后刚要举起酒杯,前后屋相通的那扇门发出一阵声响,门打开后走出了二姨妈。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走过来往舅舅面前一放,虎着脸一句话不说,又返身准备回去。
舅舅说:“二姐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料二姨妈一听此话火冒三丈,大声嚷道:“我饿不死的!”说完她走进门洞,砰地一声把门重重闭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嗫嚅着刚欲开口,二姨妈突然又拉开门,伸过脑袋来嚷道:“骆驼原来对我很好的,都是被大人教坏的。”
母亲的脸红了,她想说什么,被舅舅阻拦了。舅舅跑去劝慰二姨妈:“二姐,收拾收拾东西,到我家去住几天吧。”
舅舅的话像一支镇静剂,二姨妈很快平静下来。
舅舅重新落座后说:“二姐一辈子不顺心,脾气暴躁怪僻,有些事就不要和她计较。”舅舅说完这些话,端起一杯黄酒一饮而尽,之后把花生仁一颗颗往嘴里送,还朝小辈们不停地眨眼扮鬼脸。
第三章
8
这一天晚上舅舅喝了很多酒。酒一喝多话也多,且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舅妈早听腻了,转过身子与母亲低声聊天。表姐显然也不愿听她父亲唠叨,搀起我的手邀了姐、二姐上街去了。剩下舅舅一个人觉得无趣,便眯着眼靠在椅子上打瞌睡。
这天晚上的天气显得很反常。已是满天繁星的时辰,天穹还是蔚蓝蔚蓝的,好像黑夜只是白昼给装了块滤色镜,而真正的黑幕并未降临。街上到处灯火通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骚乱声,整座城市处于一种不安稳的状态之中。
我的手被表姐捏得很紧,姐和二姐一前一后走在我的身边。从小街上,从弄堂口不断冒出三三两两的人群,汇合到街上后像一股洪流朝市中心涌去。一开始,我的姐姐们还抱着一种好奇心理,想跟随人流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而到后来发觉人流愈来愈稠,愈来愈挤,她们怕我受不了来自前后左右的挤压,只得轮流抱我,这时想撤回已来不及了。人群像潮水般地塞满了整条马路,人与人都紧紧挨着,几乎没有一点空隙。我被姐姐们抱着扛着,随着人流缓缓蠕动漂浮,谁也不知道要漂向何处。我听到表姐问一个小伙子发生了什么事,小伙子摇摇头,又去问另外一个人,被问的那人似乎也不太清楚,只得再去问其他人……
“你们看,那上面有人!”
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一幢黑的像石块垒成的高大建筑物上面,果真蠕动着几个人。他们都穿着绿色军大衣,好像在把一卷什么东西从楼顶上往下坠放。那卷东西呼噜噜沿着建筑物的墙壁滚落而下,抖开后才知道原来是一幅红绸布的大标语,灯光太暗,那上面写着的白色大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哎,你们看,那上面有个女的。”表姐突然说。
“他们说那些人都是从北京来的,”二姐从人群里挤过来说。“他们是来砸烂政府机关的。”
“为什么要砸烂政府机关呢?”表姐不解地问。
“那里面坏了呗。就好像一只西红柿里面坏了,烂了,那还不要把它扔了?”二姐诡秘地眨着眼睛发挥道。
“嘘——别乱说,当心被人听见。”姐很不满意妹妹的不谨慎,她皱着眉头制止了二姐的随意发挥。
“那又有什么,又不是我造出来的,刚才旁边好几个人都在说,现在是鼓动老百姓造反,当官的从上到下都修了。听说北京的学生把国家主席也打倒了。”二姐噘着嘴低声说道。
“你再胡说,我们就不理你了。”姐严肃地警告妹妹。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前面不远处有人用电喇叭高声叫着,但毕竟人多嘈杂,地方又是那么大,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很快就被风刮走了,谁也听不清那人在说些什么。
人群开始涌动。姐姐们保护着我不自觉地朝前移挪。我们的背后像有成千上万的人拥挤过来。
这座城市疯了。这个夜晚疯了。
“要抓住他!”我听到有人这样叫道。
“抓住谁?”
“市长,那个王八蛋市长。他从后门逃跑了。”
“不能让他跑了!”一个人含着眼泪呐喊着。
这一堆人群即刻响应,爆发了一阵愤怒的喧嚣声,犹如伴随暴风雨一起到来的滚滚惊雷。那幢建筑物下面的一扇巨大铁门不知道被谁推开了,人群潮水般涌入……
表姐在建筑物的台阶上终于避开了人流的推搡挤压,她背着我靠在一根石柱上稍事休息。不一会儿,姐也挤过来了,她的头发凌乱,大衣上的纽扣被挤掉了好几颗。
“二妹呢?”表姐问道。
“她跟着人群挤进大楼里去了。我怎么叫,她也听不见。算了,不管她,我们先回去吧。”姐说。
姐走到表姐的身后,看到我歪着脑袋伏在表姐的背脊上。姐支棱起耳朵靠上去,她一定听到了我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挂在我嘴角的流涎濡湿了她的耳垂,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她们开始往回走。不断有人迎面跑来,跑向那幢矗立在蓝穹下矗立在星光月夜下的建筑物。
当北京来的年轻人将巨幅标语从楼顶上挂下来,当人们呼啸着冲进那扇森严的大铁门,当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股热浪,当城市在一个蔚蓝的夜晚沸腾,我,却伏在亲人的背上睡着了。鼾声难免均匀,睡态无比香甜,所有的喧嚣声浪都不能阻止我向梦乡飞去,这座城市在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仅仅具有一种滑稽的催眠作用。
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动作。这幅场景。这幅载着我多少年时远时近的画面。这如烟如缕翻山越岭始终在前面飘飘忽忽的意象。
比较简单的一种解释是有关生物钟的理论。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到了他每天应该睡觉的时候,他的欲望强大得纵有十匹马也拉不回他。你可以把这看作是人类顽强的生命力的表现。
如果再深入一步,也许可以说,一个涉世不久的孩子,是难以理解那天晚上发生在那幢代表城市最高权力的建筑物下面的事件。对于不理解的事,一个孩子就有使用各种手段包括睡眠来冷落它的理由。要是我知道相同时间的另外一些空间里所发生的事情,要是我知道这场席卷亚洲大陆上最大一个国家的暴风雨,几个星期后也将荡涤我家那座小院,无论我理解不理解,愿意不愿意,我都得像一叶孤帆被抛入风雨飘摇的大海上随着无情的浪涛上下颠簸,我还会那样无动于衷,还会伏在表姐的背上安稳地睡着,做着甜蜜的美梦吗?
也许我还会这样做的。因为在故事继续往下发展的许多地方,都能找出一些例子来证明我在那天晚上睡着了,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于是我不得不怀疑,我的血液里是否存在一种超然世事的基因,这种与生俱来的基因导致我天生就是一个局外人。与那些看穿人世、拥有某种哲学观念的超然不同,那是一种逃避,而我既没有能力去看清这个世界,又没有精力完全介入现世生活,我只能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神游。我蜷缩于小天地,恰似一个飞机员蜷缩于机舱内,浮游在大千世界浩瀚天空。
9
课间休息的时候,老师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走到我的面前,把手伸到我的桌前轻轻敲了敲,低声告诉我到音乐室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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