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我在黑暗中冷冷地盯着他。我的目光中蓄着几丝恐惧,几丝愤懑。
“喂,大家让开!”樱桃的父亲摆开架势,点着了一柱硕大的爆竹。他阴险的半个笑脸似乎在警告我。
当我隐约猜出他的不怀好意之后,猛然回转身,撒腿往家中逃去。快到家门口时,我只感到脚下轰然一声巨响,顿时一股呛鼻的硫磺气味环绕我的周身,我受了惊吓的脑袋悬浮在硝烟之中,摇摇晃晃的身体踉跄了几步,终于沉重地跌倒了。
我手中捧着的那只搪瓷铁碗像是也参与了这场预谋,它飞落的速度犹如离弦的箭,它先我一步掉落在地,然后张开狰狞的嘴,等待我的入网。
我朝着地面倒下。我朝着那只搪瓷铁碗倒下。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雀,像一头误入陷阱的羔羊。
我倒地了。眉骨重重地砸在那只搪瓷铁碗的碗沿上。
我的眉毛从此被断开。一条伤痕醒目地竖立在右边眉毛的中央,仿佛一柄凶险的匕首,仿佛一枚弯弯的月芽。它更像一个问号,永久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人们为什么那样仇恨我?为什么?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难道隐含着什么不可见人的罪恶?
我是那样渴望揭开我的出生之谜。
17
春节一过,天气开始转暖。明媚的阳光四处流溢,给整个大地带来了融融的充满温情的春天景象。道旁的梧桐树,挨过了颓伤的季节,虬曲的枝干上冒出了茸茸的绿意,在微风中不停地抖动。
春天的到来,并未改变人们对我家的敌视态度。学校开始复课,我提心吊胆地选择通往学校的安全之路。老师提出每天来接送我,我执意不肯。于是,我的背后始终远远地晃动着一个身影,那是我的保护神。
事隔多年以后,我在路上邂逅两鬓染霜的老师,她依旧是步履匆匆地每天赶往我的母校。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些岁月里,老师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身后,护送我上学和回家。要是没有老师,我不知道还要遭受多少凌辱和欺负。老师和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她又当班主任又带宣传队,学生有那么多,可偏偏对我如此厚爱,我该如何来报答老师这样的恩人呢?我想,此生此世,我是永远无法偿还这笔情债了。
每天放学回家后,我躲进小阁楼,一个人做功课,一个人看书,打发时间。我已在避难期间学会了自己调整情绪,学会了一个人忍受时时可能发生的不愉快。
这一年的春天,姐高中毕业了。她为了带无人照看的我,曾经休学一年,而恰巧相差一年的工夫,她失去了报考大学的机会。这是姐一生中最为遗憾的一件事。步入中年之后的姐回首往事时神态茫然感叹不已,她说:和什么都可以犟,就是不能和命犟。
姐顶替母亲进了工厂。她的同学、袋鼠的哥哥运气最差,他因为得罪过那个负责毕业分配的老师,被分到一个边远省份的小城当剧团美工。他作为一个学生组织的领导人,曾在千百人的欢呼声中,以口若悬河的雄辩才能,轻易击败了代表另一派别出场辩论的那位老师。于今,形势发生了逆转,他的命运操纵在对手的股掌之间,他的口才再好,他的才艺再出众,也无济于事。他做出打点行装的决定之后,恳求姐与他结伴同行,一起奔赴那个边远省份。
这就诱发了我家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冲突。
我记得那天放学归来,远远地便听到小院里吵得不可开交,其中夹杂着姐的呜咽声和二姨妈嘹亮的斥责声。
我走进家门,看到姐伤心地耸动双肩,二姨妈咿里哇啦,唾沫四溅地骂骂咧咧,而母亲则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天下没一个男人是好的。”二姨妈高声嚷嚷道。
我不知道二姨妈曾受过多少男人的骗,她那样武断地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下了判决肯定是有其原由的。不过,当时在我心里是无法认同二姨妈的判断的。以我看来,世上至少有两个男人,无疑是二姨妈用惨痛教训换来的著名论断所不能概括的。一个就是引发这场争吵的核心人物——袋鼠的哥;另一个则是舅舅,我心目中不容诋毁的偶像。
“金钱如粪土,这是什么屁话?他没有钱才这样说。没有钱能造屋?没有钱你母亲能把你们这些子女养大?”二姨妈说到“造屋”两字时,短短的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我觉得,这是二姨妈平生最自豪、最辉煌的一个动作。
“他说的又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钱总会有的。”姐抽搐着辩白道。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母亲说。
“我也不过是提出来和你们商量嘛。”姐嘟哝道。
“你还怕找不到男人,要跟着一起去充军?”二姨妈继续高嚷着。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姐很轻地嘀咕了一句。
“嫌难听?我还有更难听的没说哩。”
“我不要和你说了!”
姐这句话把二姨妈本来就在兴头上的火暴脾气煽得更旺了,她像连珠炮似的甩出一串辱骂声:
“你不要和我说,我还懒得来管你哩。你嫁哪个男人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跟他走好了,我知道你熬不住了呀,你熬不住怎么不找个啤酒瓶来捅捅呢?”
当时我没听懂二姨妈的话,对她话里的刻毒含义木然不解。而姐显然是听懂了,她大声喊叫起来:
“你怎么这样下流!有你这样当长辈的吗?你自己一辈子守寡,就非得让别人也跟你学吗?”
二姨妈可能没料到会遭受如此猛烈的反击,她一向不允许小辈顶撞她。此刻间,她像头发疯的狮子,额上青筋暴突,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后来,她猛地返回屋子开始寻找可作武器的东西。
母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拉上中间那扇过道门,插上插销,然后还不放心地紧紧拉住把手。我也跑过去,帮助母亲一起拉住门。只听见门那边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一星期以后,姐领着我去火车站送她同学。我们到了月台,看到了比我们早到的袋鼠一家。袋鼠的母亲裁缝老太太眼圈红红的,嘴唇蠕动着,一个劲儿地朝我们点头招呼。
袋鼠的哥提着箱子,登上火车之前,与大家一一话别。走到姐面前时,他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一扭头决绝地走了。
我觉得,他这样对待姐是不公平的。因为他走后的几天里,我一直看到姐偷偷地躺在床上擦拭眼泪。
火车启动了。轰隆隆驶去的长长的车厢,席卷起一股扑面的飓风。车窗上,离人的脸像刀刻石削一般冷峻坚毅,他那有神的眼睛以及微翘的嘴角,都透露出一股斗不败的韧劲。迎面而来的风拂起他长长的头发,他捋了捋飘至前额的头发,像是不愿让人看到他落魄和颓伤的模样。
火车载走了姐姐高中时代的亲密朋友;载走了袋鼠家的支柱;载走了我童年与少年时代骑士般让我仰慕的一个男人。
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
18
夏天的时候,二姐从外省某个劳改农场逃回来了。自从二姐回来后,我们家便再也无法安宁。
我第一眼看到二姐,简直不敢相信,曾经是那样美丽的一张脸竟然变得如此憔悴,如此枯萎。二姐的面容极为疲倦,脸色泛黄,眼圈周围隐隐约约浮现一道道细纹。她像一只游历在外旷日不归的伤鸟,于今已筋疲力尽,瘢痕累累,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短衫,摊手摊脚地平躺在木板床上,令站在门口的我犹豫再三,许久不敢跨进门来。
少年时期的我一直不能明白,二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在那些人的严密监视下,居然能从学校那间关闭她的仓库里潜逃出去。她兴许实在难以忍受精神与肉体双重的折磨,凭借星光月色,咬着牙锯断了仓库小窗上的铁栅。事后当人们发现这一切的时候,都不由得为二姐拥有侠客般飞墙走壁的非凡能力暗暗吃惊。不可忽视的是,当我的二姐像猎鹰一样轻灵地飞越那扇唯一通向自由的小窗时,她年仅十七岁,既无越狱经验,又无男人般的膂力。
二姐出现在灯火辉煌的港口码头,已是子夜时分。她惶恐不安地徘徊于树阴花坛之间,眺望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心绪像江雾夜霭一样迷蒙。家是不能回的,那次就是被樱桃母亲在家门口逮住后交还给学校,那些人才将她从一间教室转移到仓库去的。那么去哪儿呢?哪儿才是她逃亡的最可靠的目的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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